(《一士類稿》)

袁世凱禁之都門時,太炎憤甚,於幾案旁遍書“袁世凱”三字,日必擊之數四。又嚐書“死耳”二字為橫批贈人。初,山東某氏,曾隸民黨籍,自請監視先生,實陰相護持,事之頗謹,暇輒求為作字撰文,更以其先人傳誌請。先生曰:“爾非袁世凱門下小走狗耶?”曰:“唯。”曰:自知者明,甚善,當為爾翁作佳傳以傳之。”

孫嶽初錄民黨,後附曹錕,以事南下,因謁先生滬寓小樓。刺入,先生持杖遲之樓門。孫上,乃迎擊之,曰:“何物孫嶽,亦北洋派鷹犬耳,何麵目來此相見!”孫狼狽下。追擊之,罵不止雲。

方太炎被羈北京,有轉求袁世凱最親信張秘書者,為之緩頰曰:“袁總統挾有精兵十萬,何畏懼一書生,不使恢複自由乎?”張瞋目答曰:“太炎文筆,可橫掃千軍,亦是可怕的東西!”

章氏嗜學而不好潔,說者謂有王介甫之風。其於飲食,不顧滋味之優劣,菜肴惟就近處者取食之,餘縱有珍味,箸弗之及也。當被羈龍泉寺之時,拒絕官方供給,自起夥食,司庖者請示作何菜,章想得二種:一為蒸蛋糕,以雞蛋為食品之最普通者,易於想到也;一為蒸火腿,以火腿在南中所常食,故亦思及也。二種以外,不複有第三種,於是頓頓蒸火腿,天天蒸蛋糕。

民國三年元旦,錢玄同接章之明信片一紙,開首為“此何年”三字,以下又有“吾將不複年”之句。玄同見之,以其措語不祥,慮有意外,翌日亟往省視。章氏所寓之樓為共和黨本部,至則室中闃其無人,惟章氏新書之字多幅,縱橫鋪列,幾滿一室,而酒氣撲鼻,蓋章氏以燒酒和於墨汗中作書也。

章氏欲出京,玄同因問將何往。章氏正襟危坐,肅然而言曰:“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玄同曰:“將往天津乎?”曰:“然!袁世凱欺人,居心叵測,此間不可一日居,明日即先至天津,再由津南下。”翌日,果行,軍警等隨至東車站而截留之,章氏痛哭袁氏無狀而已。旋有大鬧總統府之事。

梁啟超乙未(光緒二十一年)會試,副考官李文田極賞其卷,已議取中,卒為正考官徐桐所厄,以致擯棄。李氏於落卷批“還君明珠雙淚垂”之句,以誌慨惜。

柯劭忞鳳蓀幼讀甚慧,七歲即有“燕子不來春已晚,空庭落盡紫丁花”之句。惟沉酣典籍,幾於入魔。甲戌,會試落第,與李季侯豐綸同赴河南禹州投親,已入豫境,離禹城僅九十裏,坐車行至深溝,其地兩麵懸崖,中為大道,雨後山水陡下,季侯淹斃,柯踞車蓋之上,崖上人縋而得之,竟得生。柯氏既脫險,歸至遂平,叩見其父後,見案頭有某書一部,亟取而閱覽,於遭險之事,不語不遑提及。其父檢點其行裝,睹水漬之痕,詢之,而柯氏方聚精會神閱書,未暇以對。其父旋於其攜回之書籍中,見有《蘿月山房詩集》一冊,則李季侯所作也。因問及李氏,柯對曰:“死矣。”而手不釋卷,神不他屬。父怒,奪其書而擲諸他,訶之曰:“爾舅身故,是何等事!乃竟不一言,書呆子之呆,一至於此耶!”

杭人胡光墉(雪岩)以商業稱霸,名著中外,聲勢顯赫。至光緒九年癸未所業倒閉,舉國震動。據傳胡之輿夫,相隨既久,亦擁巨資。輿夫有家,兼畜婢仆,入夜輿夫返,則僉呼曰:“老爺回來了,快此燒湯洗腳!”

林紓平生任俠尚氣,性剛毅木強,善怒,責人每至難堪,嫉惡尤嚴,好急人之急。其譯西方說部書,多藉王壽昌、魏易、陳家麟輩口述,平生實不諳西文。惟於西方文家語氣口吻,能以中土文曲曲達出。紓文事之暇,兼工技擊、書畫。嚐於書室中設兩案,一作畫,一作文譯書。鄭孝胥嚐過其寓齋,戲之曰:“此非畏廬,乃造幣廠也。”

散原七十初度,時在廬山,螺江陳弢庵太傅年已八十餘矣,於舊京寄詩為壽,有「為間皤陽湖上月,可能重照兩龍鍾」之句,散原讀之曰:「吾師正念我。」即日命駕北上,敬問起居,前輩重親師門,風誼之篤如此。散原,弢庵典試所得士也。

(錄自《魚千裏齋隨筆》卷上,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輯本)

戊戌政變,散原實主張之,其父因以罪廢,此散原最為疚心之事,故其崝廬迷哀詩,沉痛入骨,其句雲「嗚呼父何之,兒罪等梟境」,若非內疚,通常哭父,何得有此等語,又雲「乎生報國心,祇以來貲毀,稱量遂一施,堂堂待悍史,維彼苓奪徒,浸淫壞天紀,唐突蛟蛇宮,陸沈不移唇,朝夕履霜占,九幽益痛此,兒今迫禍變,苟活蒙愧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