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範圍之內,致力於藝術質量。
“文學圈”遠比“學術圈”更遠離普通社會。每一次學術會議,那些專家學者私下交談的,都是社會熱點,大局走向,民心民生,一個個慷慨激昂。而每一次文學會議,朋友們聊的仍然是我最近又在哪本雜誌上發了什麼東西,哪篇被轉載了,哪部作品又被列為“重點扶持”。這些作品,可能“圈外人”永遠看不到。或者是某某作協裏,誰和誰又打起來了,誰又偷偷把另一個人辦公桌上的稿費單衝進廁所了。在某個筆會上,某某和某某劃拳,以決定某個女作家今晚睡在哪裏……和這個社會密切相關的唯一一點,是探討如何把小說改編成電視劇。
我讀到一些對文學體製反思的聲音,我認同其中的一些說法。我和朋友們開過一些玩笑。不過,任何事情都不是小蔥拌豆腐式地定義的。我在“文學圈”裏遇到過許多溫暖的人和溫暖的瞬間,遇到過很多認真的編輯和幾本敬業的雜誌,讓我想起“八十年代”整個社會精英與國家同方向前進時的幹淨清爽。比如《天涯》雜誌多年前開的一次筆會。
如前所述,我的《無處收留》當初被《天涯》因為太長委婉拒絕。當它在《鍾山》上發表後,《天涯》副主編李少君寫來一封約稿信,說韓少功看到《鍾山》上的這篇文章,批評了他,說他錯過了一篇好文章。
於是我接連在《天涯》上發表了幾篇東西。說實在的,《天涯》這本刊物在所有文學刊物裏最適合我,因為它辦得不那麼“純文學”,而是更注重思想性和雜糅性,與我的寫作風格比較合拍。
2001年,我意外地得到《天涯》的邀請,年底到海南開筆會。“筆會”兩個字,在文學青年時代特別令我向往,在我的幻想中,那應該是一個小團體的神仙會一樣的精神會餐。大學裏讀文學雜誌的時代,我多少次幻想自己將來也能參加“筆會”,這個夢想終於實現了。
到了海南才發現,這是一個很小規模的筆會,隻有九個人。除了我,其他人都是鼎鼎大名:張承誌、莫言、李陀、王曉明、翟永明、汪暉。還有主人韓少功和蔣子丹。所有的人我都是第一次見到。他們大都是我心目中的文學英雄,比如張承誌的《心靈史》我就讀過多次。我很奇怪,為什麼韓少功要請我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參加這個筆會。不管怎麼樣,我心中難免暗自激動。
一見麵,張承誌就開起玩笑:“我像不像本·拉登?”
那時“九一一”剛剛過去一個多月。朝他提示的方向去感覺,是有點像。體格粗壯,大鼻大臉,眉毛又粗又長,頭頂毛發已經稀疏,聲音重得近乎發甕,顯然雄性激素十分發達。和想象中的把編輯從家中罵跑的孤傲不同,張承誌禮貌周到,出人意料地隨和。
那是我第一次到海南,感覺很新鮮。汽車沿環島高速路行駛。山巒優美,千萬株桉樹見縫插針,熱火朝天地競爭、擁擠、勾結、傾軋,迫不急待地生長。開會的地址是島內的七仙嶺,這是白雲繚繞下的一座黛青大山,山頂七峰並立,如同七位仙人側立。推開窗子,遍地椰樹的翠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和這些“文學英雄”在一起,我感覺又興奮,又舒服。他們都真實樸素而自然,他們身上,有著我想象的“八十年代氣質”。這個會上聊的許多東西,現在已經沒有印象了。隻記得莫言對於大家在會上總是“胸懷宇宙”有他自己的看法。吃飯的時候,他端著酒杯,抿著紅酒,隨口編了個順口溜:
這是一個分裂的時代,又是一個整合的時代。
這是一個破壞的年代,又是一個建設的年代。
這是鄉下人進城打工的年代,又是韓少功下鄉隱居的年代。
這是文學似乎能影響社會的年代,又是文學一錢不值的年代。
文學圈裏,拉幫結夥的多了,孤軍奮戰的少了。
無恥吹捧的多了,嚴肅批評的少了。
自高自大的多了,謙虛謹慎的少了。
出版的作品越來越多了,好的作品越來越少了。
關心國家大事的多了,關心文學的少了。
冒充理論家的作家越來越多了,像我這樣不會說話的越來越少了。
豐乳的方法越來越多了,能分泌乳汁的[rǔ]房越來越少了。
……他一口氣編完,大家都大笑。蔣子丹立刻要求,這串順口溜要交給《天涯》,放到“作家立場”裏發表。
這個筆會讓我感覺到八十年代的文學熱的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