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佛光之下(1 / 3)

第二十四章佛光之下

1922年秋冬間,梁啟超移席金陵為東南大學及法政學校講演《先秦政治思想史》,“兩月間,以餘力從歐陽竟無先生學大乘法相宗之教理”,又恰逢張君勱也在,同住一處,常常研討佛學,日子倒也過得很快。

梁啟超和張君勱對佛學都不陌生,近代中國的文化界研讀和推崇佛學是一種風尚,從龔自珍、魏源到康有為、譚嗣同、夏穗卿、章太炎都對佛學有相當的研究,梁啟超自不例外。此時,在南京,聽歐陽竟無講佛,與張君勱一起論佛,卻是過去從未有過的寬餘,梁啟超感慨地說:“早該靜下心來念佛了。”

是日兩人參禪,並約定即心·即興,任意發揮:

張君勱:“你道佛在何方?”

梁啟超:“我心中有佛,佛在心中;我心中無佛,佛在西天。”

張君勱:“何謂有佛?”

梁啟超:“葉在枝頭。”

張君勱:“與心何幹?”

梁啟超:“心即菩提。”

張君勱:“法在何處?”

梁啟超:“法本法發法。”

張君勱:“無法法亦法。”

梁啟超:“今付無法時。”

張君勱:“法法何曾法。”

梁啟超:“到底有法。”

張君勱:“涅檠妙心。”

梁啟超:“其實無法。”

張君勱:“實相無相。”

梁啟超:“去妄求真。”

張君勱:“舍波尋水。”

梁啟超:“有心是生滅。”

張君勱:“無心即真如。”

梁啟超:“有心而無心。”

張君勱:“生滅而真如。”

梁啟超:“平常是真如。”

張君勱:“無常是生滅。”

梁啟超:“無常而平常。”

張君勱:“你佛我也佛。”

梁啟超:“妙!到底是‘玄學鬼’!”

張君勱:“哪裏!哪裏?‘塵埃即無物,無物即塵埃’。”

梁啟超信佛,有種種原因,其中受譚嗣同《仁學》的影響甚深,也為夏穗卿對佛理的精深研究所感染。誠如梁啟超所言,“社會既屢更喪亂,厭世思想,不期而自發生。對於此惡濁世界,生種種煩懣悲哀,欲求一安心立命之所。稍有根器者,則必逃遁而人於佛。”

這是就一般而言的。但,梁啟超所有涉獵的學問領域,幾無一般可言,要而言之,他總是傑出的、獨特的,在極強的學問欲的驅使下,他在一個時期內有興趣的某一門類,總是由他廣博的知識、深刻的發現再加上濃重的曆史感交相編織,而成為研究這一領域的無可爭議的權威發言人。

梁啟超關於佛教的研究著作有《中國佛法興衰沿革說略》、《佛教之初輸入》、《印度佛教概論》、《佛陀時代及原始佛教教理綱要》、《佛教與西域》、《中國印度之交通》、《佛教教理在中國之發展》、《翻譯文學與佛典》、《佛典之翻譯》等等,恕不一一列舉。

僅僅這些書目就可以看出梁啟超對佛學的研究下過一番何等的功夫!末學後進如筆者更無法想象這個亡命的先行者,在政潮中起起落落的失意者,不得已甚至從軍討袁的護國者,離開政壇又南北奔走的講學者,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方法讀了如此之多的佛典,掌握了如此廣博的資料?

張君勱問過,梁啟超笑而答道:“天天讀,亡命的路上也讀,做官的時候寫完公文便讀書,護國軍起與諸將領議完事回到住處先看書,如今想來也實在好笑,我哪裏做得了什麼官,就是好讀書,如此而已。”

“雲南護國戰火紛飛中,也讀佛典嗎?”

“讀。不是求佛保佑,而是想寫中國佛學史,其實我這個人多欲多變也多矛盾,從政時老想著讀書著述,真到了書齋又懷戀政治。”

“最終你是想超度自己?”

“不!我想超度中國,超度社會。”

張君勱後來告訴別人,梁任公是極可親近的朋友、師長,又是極難理喻的學者,“因為你不知道他是怎樣讀的書並且寫出那麼多的文章來的”。

佛學為什麼能在中國確立並且發展?梁啟超是從思想文化及社會動亂兩個方麵去找動因的。春秋戰國時活躍而輝煌的思想、學術,在秦統一後焚書坑儒舉步維艱;漢武帝獨尊儒學罷黜百家,從此再沒有爭鳴;人雲亦雲,雕蟲小技,縱橫術數,充斥學界。這個時候佛學東來,再加上東漢之後社會動蕩、民生凋敝,企圖解脫,企盼保佑之心便敞開著,成了佛學在中國廣泛傳播的基礎。

時在東漢明帝。梁啟超指出:

季漢之亂,民疾已甚,喘息未定,繼以五胡。百年之中,九宇鼎沸,人類慘遇,未有過於彼時者也。一般小民,汲汲顧形,旦不保夕,呼天呼父母,一無足怙恃。聞有佛如來能救苦難,誰不願托以自庇?其稔惡之帝王將相,處此翻雲覆雨之局,亦未嚐不自怵禍害。佛徒悚然以果報,自易動聽,故信從亦漸眾……故也愈亂而逃入者愈眾,此士大夫奉佛之原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