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絕筆餘響(3 / 3)

把孫中山從日本召回,擔任新政府總統,由康有為任國務總理,梁啟超任外交部長。

毛澤東於1918年組織學生社團時取名“新民學會”,無疑受了梁啟超《新民說》的影響。

毛澤東習慣稱“梁康”而不說“康梁”,直到晚年仍如此,1979年1月2日的《人民日報》上有文章披露,毛澤東稱青年時受到“梁啟超辦的《新民叢報》的影響,覺得改良主義也不錯,想向資本主義找出路”。1936年同斯諾的談話,毛澤東更是直截了當地說,“五四”之後,是陳獨秀和胡適“代替了梁啟超和康有為,成為我的楷模”。

梁啟超的餘響一直回蕩在20世紀,回蕩在新文化運動的領軍人身上,這些人是:陳獨秀、胡適、魯迅、周作人、郭沫若以及新中國的締造者毛澤東等等。

我們說曆史不會重演,是指時光之箭不會倒退;我們說曆史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是因為一個民族、一個種群、一個國家,其民族性、國民性的改變是長期的、艱難的,有時甚至是有反複的。由是觀之,梁啟超在100年前或近100年前奔走呼號的變法、及“變法不知本原之害”和改變國民意識的“新民之道”,不是仍然十分迫切地擺在我們眼前嗎?

每一個民族在每一個時代都呼喚著自己的偉人。

對於任何一個民族的任何一個時代而言,再沒有比獲得一個偉人的聲音更重要的了。

這個聲音將會落到無數人的心裏,成為智慧的種子,萌芽在寒冷的季節,收獲在孩子們的瞳仁裏。 這個聲音無法被埋沒。

如同梁啟超,以及他的《飲冰室合集》,無論塵封多久,那聲音總是親近的,因為他說出了那個時代渴望說出的話,並且仍然能使今天的人振聾發聵:

中國“千門萬戶”的未央宮,三個月燒不盡的鹹陽城,推想起來,雖然不必像現代的紐約、巴黎,恐怕也有他的特別體麵處,如今哪裏去了呢?羅馬帝國的繁華,雖然我們不能看見,看發掘出來的建築遺址,隻有令現代人嚇死羞死,如今又都往哪裏去了呢?遠的且不必說,維也納、聖彼得堡戰前的派勢,不過隔五六年,如今又都往哪裏去了呢?可見物質文明這樣東西,根柢脆薄得很,霎時間電光石火一般發達,在曆史上原值不了幾分錢。所以拿這些作進化的證據,我用佛典上的一句話批評他:“說為可憐湣者。”

偉人是曆史的影子。

曆史是偉人的傳記。

嗚呼!任公,當你仙遊68年後,中國或者說世界又到了世紀末,誠如斯言,我們已經看見了更多的物的堆砌,也目睹著土地與河流的衰敗;梁任公,你已經不肯說話了,你為什麼不站出來大聲地喝問一句: 人啊,何去何從?

1995年7月~1996年3月

於北京葦齋

蒿裏秋色

(後記)

1995年10月,我和太太同遊西山,秋風乍起,那鬆樹還是綠的,各種鮮花依舊盛開著,深深的靜穆鋪滿了林間小路。

我的腳步也是輕輕的。

小鳥們的嗚叫也是輕輕的。

這是一處奇特的山川——生活在這裏一樣進行著,春秋兩季總會有花展,香山公園遊人如潮——但,在這一片土地之下卻安息著中國近代史上不少著名的靈魂,這兒便也成了蒿裏之行的好去處。

出萬安公墓往北,進植物園,在臥佛寺東邊的一個小山坡上,是粱啟超的墓。墓碑呈“凸”字形,狀似寶座,碑文是:“先考任公府君暨先妣李太夫人墓”,沒有生平,也沒有梁啟超活著時的任何一個頭銜。據稱,這是梁啟超生前的願望——一個人的一生就是這個人的一切——一切都過去了,若有若無若生若滅,隻留下一個名字一個符號足矣!

經曆了太複雜的一生。

最後他得到了簡單。

墓的東側有一株白皮鬆,鬆樹前有一漢白玉碑,這是梁啟超的子女為梁啟超的第二夫人王桂荃立的墓碑,碑文略記王女士扶助梁啟超及李蕙仙夫人、待所有子女如同己出的生平,種白皮鬆以為“母親樹”而永誌懷念雲雲。

秋風搖動著“母親樹”。

那是母親的叮嚀嗎?秋風起了,花要謝了,天要冷了,你們要小心冷暖……

我把一束山野花放在梁啟超的墓碑前。

梁啟超的墓園能使人想起梁啟超和睦的家庭,以及他在做學問時對環境的重視。由梁啟超生前自己選定並購下的這一大塊墓地,為山林綠樹包圍著,遠離了京城的喧囂,有足夠的地方留給願意在走完人生之旅後陪伴他的親人們。

泉下相聚,靈魂與靈魂的對話,正如同四季更迭的春風秋風,在山坡上卷出林濤,在花叢間落下細語,我們聽不懂,我們聽見了。 秋風一陣緊似一陣了。 墓地甬道的兩側是冬青,冬青上纏綿著幾朵並不豔麗的小花,與之相連的是一片雜樹,那樹上的葉子已經顯得疲憊,有的半紅有的半黃。 不久便是看紅葉的人。 殘紅落盡之後卻是冬日了,凜冽的朔風與雪花,蒿裏的各種墓碑會感到冷意嗎?

我寫梁啟超,有相當程度的偶然性。

1990年春天,我還在巴黎漂泊,經常去的地方除了咖啡館便是友豐書店了。這是專門出售各種中文圖書的書店,還有國內的若幹期刊如《人民文學》、《收獲》等。先是讀完了金庸的全部作品,再讀高陽的曆史小說,掩卷之後便產生了某種衝動:更多地了解一點中國近代史上的人物。這個不大的書店雜書很多,正對我的胃口,寫袁世凱的《風雨瓊樓》的構想及開頭部分便是在巴黎完成的,我當時的巴黎76區丁香城一條小街上的住處,便堆滿了各種書本和資料。

沉浸書中的時候,心裏便會平靜。

我對巴黎的朋友說:曆史可以治病。

寫袁世凱自然要涉及到梁啟超,我在《風雨瓊樓》巾唯一不敢放縱筆墨的便是梁啟超,這個影響了幾代人的曆史人物,其時已經活在我的思緒中了,我想把他留下。

1995年7月,《香港商報》的吳帆先生約請我在副刊上寫個連載,我有點猶豫,一年時間不短了,每天一塊,寫不下去怎麼辦?吳帆先生卻鼓勵我,“寫個大家都關心而又了解得不夠的近代人物,如何?”

《梁啟超》的題目就這樣定下來了。

我不可能寫出一個新的梁啟超來,我隻能說,我是在用我的筆墨寫梁啟超。對於曆史上的重大事件不敢有一點疏忽,讀《飲冰室合集》帶給我的衝擊與喜悅也都流露於筆端了,我曾在電話裏對關心我愛護我的文懷沙先生說:“我本應好好讀書的,現在卻要寫書,一邊讀一邊寫總是脫不了匆忙,說到底便是急功近利。”

嗚呼哀哉!文人如我。

我讀出了自己的淺薄,麵對先人巨著隻有慚愧的份兒,我卻不敢說我已經讀懂了梁啟超。電話的那一頭,文懷沙先生還在鼓勵我:“有你這種感慨的人已經不多了,你會寫好的。”

夜深人靜,我在團結湖小區這一盞亮著的台燈下,常常是翻開《飲冰室合集》便舍不得合上。

香港那邊會有電話來:“徐先生,你的連載隻剩下5天了。”

我寫梁啟超,也感覺著梁啟超的困惑。我仿佛看見了安徒生筆下的《光榮的荊棘路》:“你,多汁的、綠色的毒胡蘿卜,雅典的陰影不是橄欖樹而是你!”——蘇格拉底被處死後,人們才認識了蘇格拉底。古希臘的城邦啊,你昔日的榮耀怎麼離得開蘇格拉底的智慧呢?也是在古希臘,荷馬死去之後,七個城邦國家爭吵著都說荷馬是在自己的城市裏出生的。可是荷馬活著的時候,“他在這些城市裏流浪,靠朗誦自己的詩篇過日子,他一想起明天的生活,他的頭發就變得灰白起來”。

古今中外,我們可以想起很多安徒生筆下的這樣的偉人、智者,他們的種種遭遇。無疑,在我們看來這是不幸和苦難。但,安徒生——這個編織童話的作家,卻認真地告訴我們,並不是這樣的,“光榮的荊棘路看起來像一條環繞地球的燦爛的光帶,隻有幸運的人才被送到這條帶上行走,才被指定為建築那座聯結上帝與人間的橋梁的、沒有薪水的總工程師。”

蒿裏秋色荊棘路。

光榮與夢想啊!

1996年清明前,細雨靡靡中

北京——葦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