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三子原先對文憑學曆是並不稀罕的,要講讀書,他不是笨肚腸,高中畢業考大學,隻差兩分。前幾年開始哄起來的讀書熱,你也報名考電大,我也複習考職大,大家有點瞎起勁,人來瘋,人家外國,人家美國,就不像中國人這樣假老戲。三子不想湊熱鬧,他高中畢業進廠,不出兩年,技術上就有一套硬功夫了,原先的老廠長看重他,有一次透露消息,準備提拔他當什麼科長。可是過了很長時間,不見有批文下來,才知道上頭嫌他學曆不夠。三子本來倒也不以為自己是做官的坯子,做不成什麼科長,他不難過。廠裏不提三子,自然要提拔別人,新提升的科長,講工作能力不及三子一半,可是做了科長,工資長一級,分到一套新公房,兩間一廳,煤衛齊全,這是真家實夥的物事,三子硬碰硬吃了虧。廠長調走了,廠裏更加不拿他當回事,一口氣咽不下,憋氣報考了夜大學,也要拿一張既是一文不值又是千金難買的文憑回來。

正規牌子的大學生拿到入學通知書,就等於捧到了金飯碗,上課打瞌睡,下課打撲克,照樣拿文憑。夜大學的學生苦得多,白天上班,一個禮拜七個夜晚倒有五個夜裏要去聽課,隻剩下兩個黃昏,手腳慢一點腦子鈍一點的,連作業也來不及做。有家小的人,常常弄得夫妻相罵,家庭反目。

三子雖說沒有家庭拖累,卻受不了讀書的規矩。一個禮拜還有兩個夜班和上課碰煞,想調做長日班,廠裏不同意,你夜大生有啥稀奇,廠裏大學生研究生也多來兮。請事假要扣獎金,一次兩次不要緊,個個禮拜不上夜班,車間主任要尋你談話。三子大半年的書瀆下來,一徑在夾縫裏過日腳,心裏憋氣,幾次想退學,可是一看見小秦那雙期待的眼睛,隻好忍住氣讀下去。

送小秦回了家,三子一個人推了自行車在馬路上蕩,辰光不早了,他卻不想回去,隻想在這種寧靜的氣氛中把混亂的腦子理理清爽。他怎麼也想不明白,他的日腳怎麼會過得像隻煨灶貓,時時有種寄人籬下的畏縮的感覺,樣樣不順心,到處碰小人,吳克柔一個小子已經叫他難以應付了,單位裏又碰上這樣的領導,老K說要貴人相幫,哼哼,貴人!

三子漫無目的地在大街小巷串。蘇州是沒有夜生活的城市,天黑下來店家就關門了,街巷裏一派沉靜。這一兩年稍許改觀一點,不少個體戶小吃店開張了,做夜生意,給沉悶的夜晚帶來一絲光亮,一絲生氣。蘇州人有種一窩蜂的習慣,你開煙糖店我也開煙糖店,你開服裝店我也開服裝店,你開小吃店我也開小吃店,專門跟在別人屁股後麵追,沒有自己獨立的主張。所以,要麼一家也看不見,要麼接二連三開一排,三子走過一條街,一連串看見五六家燈火通明的小吃店,倒把他的食欲吊上來了。他揀了一家看上去稍微清爽一點的,要了一杯啤酒,點了一盤炒菜,剛剛喝了一口,就看見對麵桌子邊站起來一個人。

“三子!”那個人叫了一聲,聲音有點夾生,但是十分親熱。

三子仔細看,不由得吃了一驚,是他高中的同學方京生。

說是同學,其實也隻同過半年。方京生的父母全是高幹,原先是在北京工作的, “文革”當中吃癟,下放到蘇州鄉下老家來,1977年老夫妻調回北京辰光,還沒有官複原職,沒有權力,兩個大小人在鄉下插隊,小兒子在縣中讀書,一時戶口難進北京,隻有能力把小兒子從縣中調到市裏中學來寄瀆。方京生轉學過來正轉在三子一個班上。,大學說這是個大幹部的兒子,敬而遠之,三子倒覺得他沒有什麼架子和優越感,兩個人蠻談得攏,要不是半年以後方京生就回北京了,說不定還能成為好朋友呢。方京生走了以後,一直沒有什麼聯係,也沒有信息,辰光一長,三子已經淡忘了。

現在隔了七八年,重新碰見,方京生出落成這樣一個儀表堂堂的男子漢,意氣風發,躊躇滿誌,既出乎三子的意料,但想想又是在情理之中的。三子隻記得十七八歲的方京生,一個剛剛從農村上來的嫩小子,不想想人家到首都這種見大世麵的地方轉了這幾年,再土再嫩也會變的。

方京生見三子發呆,一連笑一邊拉起三子的手臂: “來來來,同我們合一桌。”

三子看他們那張桌子,有三四個青年,都在二三十上下,和他是同齡人,派頭都不錯。台子上倒也沒有什麼酒菜,隻一人一杯酒,有的是可樂。看見方京生領了三子過來,也不以為是什麼大事體,有一個人朝三子點點頭,幫三子把酒杯端過來。方京生也不向他們介紹三子,好像大家原來都認識的。那幾個人並不因為三子過來而中斷談話,仍然在商量什麼,三子坐在一邊,心裏覺得很自在,一點也不拘束。可是聽他們談話,卻聽不出什麼頭緒。

方京生一口喝幹了杯子裏的酒,對三子說: “走,我們出去淡談。”

三子不由自主地跟了方京生出來,他是個個性很強的人,這一回也不曉得怎麼這樣服帖方京生的,方京生也好像看得很準,幾乎是命令的口氣,斷定三子不會拒絕的。

方京生一出門就開門見山地說: “今天遇到你,巧了,不然我想去找你呢。你知道我們正在籌辦一個大型遊樂場,全部電子控製,現在就是缺少這方麵的技術力量,聽說你在這方麵有一套,想請你幫幫忙呢。”

三子搖搖頭: “我這點三腳貓功夫,不行的,弄弄小物事還對付得過去,大來頭的物事,沒有這點花露水……”

方京生打斷三子的話:“你不要跟我來客套,我們這幫人不講客氣話,你幾斤幾兩,我心裏清清楚楚,八三年省裏獲一次獎,八四年搞的微控係統,全國叫得響,可惜廠裏不用你……” 三子吃驚地看方京生。 方京生笑了: “幹我們這一行的,什麼都要弄清楚。” 三子不明白方京生說的“幹我們這一行”是什麼意思,隻是覺得方京生身上有一股氣勢,滾燙的,炙得他心裏發熱。

方京生又說: “我們是同你商量,不會勉強你的。你在廠裏的處境,你自己心裏最清楚,我們現在有句話,叫舍不得鐵飯碗,捧不到金飯碗,你假使願意跟我們幹,我們全安排好了……”方京生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名片給三子,三子一看,華聲公司電子部主任:吳軍。

“這,這,什麼意思?”三子思路再快也跟不上這麼快的形勢,他三子已經變成什麼華聲公司電子部主任了,還印了名片。要不是方京生一本正經的樣子,他肯定會以為方京生在尋開心。

“跟我們幹,你會有前途的,什麼都會有。你自己想想,你在廠裏賣了這許多力,落個什麼得到了什麼,一無所有,到末了結婚房間還不牢靠……”

三子愈加吃驚,他們真是什麼都清楚,連一個人的內心也看得清清楚楚,比人家克格勃還厲害。

方京生見三子不響,又說:“自然,一下子跟你講這麼多,你又沒有準備,可能接受不了,你吃了十來年的鐵飯碗,現在半個小時之內讓你摜掉,是不可能的。你倘是想幹點名堂的,可以先去試試,先不要辭職,請長病假麼,病假證明我負責解決,到我們這裏適應一個階段,再看看政治形勢,再等一等,倘是覺得合胃口,就留下來,倘是幹不下去,就走,回廠裏去,我們不會霸住你不放的,你放心。再說我現在也不要你當場拍板,過幾日你給我個回音。喏,這是我的名片,你照上麵的號碼給我掛電話。”

三子看方京生的名片,頭銜是:華聲公司總經理助理。

方京生盯著遠處一盞昏暗的路燈,若有所思地說: “我把遊樂場辦到蘇州,是不容易的。當時許多人勸我,說蘇州不是幹大事業的地方,在無錫幹,也比在蘇州幹強,但我還是選定了蘇州,我對蘇州是有感情的,人家都說蘇州人小家氣,成不了大氣候,這幾天我發現,在蘇州幹事情確實困難,蘇州是有幹事情的人才,沒有幹事情的氣氛,蘇州這塊地方缺少領袖人才——”

三子心裏一動,方京生自然是以領袖人才自詡的,三子倒也不覺得他狂妄輕浮淺薄,站在方京生身邊三子卻有了一種自卑心理,他突然想起老K的“貴人相助”,心裏又是一陣發燙。

“噢,”方京生問三子, “你父母是工人麼,你祖父母呢?也是,噢,你可以查一查上代,我是相信基因,相信遺傳的,二十年前的紅衛兵把這個叫做‘血統論’,批判的,可是我相信,是有天生麗質!”

方京生不再請三子重新進去喝酒,同三子握一下手,告辭。

三子突然說: “我的情況,你怎麼知道的?”

方京生露出一排白牙,這一刹那,三子好像又看到了那個高中生方京生:“本來不想告訴你,老K,老K我們早就認識了。”

三子恍然大悟,是方京生叫老K來幫他算命的。三子有一種被捉弄的恥辱,又有一種勃發的情緒。

“老K也是你們一起的麼?”

“不是,老K和我們隻是認識而已,朋友,他有他的一套方式做事,我們幹我們的事業。”

方京生終於又回小吃店去了。三子一個人在馬路上站了十幾分鍾,惹得幾個黃牛販子輪番走過來問他“什麼貨”。

一陣夜風吹來,三子闖到一股汗酸臭,分不清是自己身上的,還是這座城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