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邊上的人起哄: “來喲,來喲。”

三子笑了,點點頭。

老K算命,麵相手相,生辰八字,科學迷信,土法洋法,幾結合,分析起:來絲絲入扣,合情合理。有一回車間裏小王帶了一個朋友來自相,老K對小王說,你那個朋友不出一個禮拜要出事體了,當時小王還笑老K像煞有介事。過了幾天,小王來上班,直奔老K,告訴他那個朋友真的搭進去了,叫老K猜犯的什麼罪,老K狡黠地笑笑: “這小子,逃不出一個‘色’字。”小王目瞪口呆,一定要叫老K講出道理來,老K隻肯說是看眼睛看出來的,再問,什麼也不肯講了,說是這種西洋鏡拆穿不得了,拆穿就不靈了。老K自己講自己是西洋鏡,別人倒相信他真的會看相,諸如這樣的事體,越傳越多,越講越玄,老K差不多要變仙人了。

老K叫三子報生辰八字,三子不曉得,隻記得陽曆時間,老K指頭一掐,推算出來了,又翻了左手來看,再相三子的麵孔,皺了眉頭,突然一拍大腿: “哎呀三子,你命中有官運。”

大家馬上哄三子,叫他請吃糖。

老K卻眉頭不展:“三子你這個命不好算呢,看麵相,看生辰八字,你是官運亨通的,不過看手相麼,三子你的手相麼……”

三子原先是消消遣的,老K這麼一本正經,他倒也有點當真了: “手相,你講我手相怎麼樣?”一邊伸了左手自己看,手掌心紋路特別多,不像人家三條粗線,愛情、事業、生命,清清爽爽,他的手掌上,七紋八路,交叉錯落。

“手相麼,手相麼……”老K好像講不出口的樣子, “唉唉,我還沒有碰到過你這種情況呢,讓我想想,你的手相和麵相相差太大,相衝了,相衝了,怎麼說法呢,怎麼說法呢,麵相大富大貴,手相大苦大難……”老K撓撓耳朵,隔了一陣,順手拍了自己一記頭皮, “對了對了,一點不錯,一點不矛盾,三子,告訴你,好事體,你命中是有官運的,隻不過不是現成貨,要付出代價的。你命中有小人壓迫,還要靠貴人相幫……”

三子想笑,卻沒有笑出來,覺得心裏一動,竟然不敢正視老K那雙洞察一切的眼睛。

老K十分嚴肅,對三子說: “我送你一首詩,這是你的命: ‘一不做來二不休,隻宜進步莫蹉跎,不如及早化身起,免得朝朝暮暮愁……”’也不曉得是哪座廟裏假和尚的假簽條上偷來的。

三子心裏卻愈發混亂,隻聽見大家七張八嘴要叫老K算一算。

老K拿起架子,說這種事體講究誠,心誠則靈,多來濫來不靈的,難得今天算了一個稱心的,不能再來了。

大家不稱心,不殺癮,又轉向三子,笑他,哄他,掏他的香煙,女工叫他去買巧克力。

三子看看老K,老K對他笑,不像是存心捉弄他,三子不明白老K什麼意思。

車間主任板了麵孔走過來,又走過去,想說什麼,又不敢說。

老K眨眨眼睛:“閘底貨,狗屁,哄他下台,讓三子做吧!”

大家哄笑,車間主任趕緊走開。不出幾分鍾,廠長來了,一雙眼睛盯緊了三子看,三子心裏發毛。

老K又叫起來:“也是個閘底貨,哄他下台,讓三子做喲!”

三子急了,老K這不是存心要他的好看麼,曉得上了老K的當,心想,這種人,真正不能搭訕的。

老K是尋尋開心的,他身邊那一幫人,倒把老K的閑話當真了,頂真起來,一時十分混亂。

廠長不動聲色,對老K說:“你明朝開始用不著來上班了。”

老K開始一愣,隨即笑起來。

三子聽見老K在一秒鍾之內被開除了,心裏一急,對廠長說: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輕易地決定一個工人的命運?”

老K笑笑: “廠長麼,現在不是廠長責任製麼。”

三子心裏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老K幾次吃官司,放在別家工廠,肯定早被開除了,老廠長看重他的技術,一次次把他接回來。新廠長上任辰光,發布“就職演說”,比老廠長激進幾倍,三子還記得當時大家拍手拍得手掌發麻,真心擁護這位改革家,想不到這是個花架子,隻求虛名,不講實效,三子從老K身上想到自己的前途,心中冷冰冰的。

廠長宣布了開除老K的決定,也不同三子講什麼,急匆匆走了。

老K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仍舊牛皮兮兮,大有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氣派,隻有心細的人才看得出他麵孔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三子別過頭,不忍心看他。

老K從工具箱裏收作了自己的物事,又拍拍三子的肩膀:“你心裏用不著懊糟,我們這種貨色,今朝不曉得明朝的,今朝不開除明朝也要開除的。我有一身技術,偏生不用在這爿廠裏,到外頭闖一闖正配我胃口呢。”

老K的一幫小弟兄幫他起哄,三子心裏難過,不想講話。

老K又說: “你呢,你還要自己束牢自己的手腳,要束到哪一年哪一日呢?我曉得的,你那點功夫不比我推板,爛在廠裏?還是賣給這種廠長?”見三子不響,老K不再講了,卷了自己的物事,同大家“再會”,最後對主子揚揚手,說一聲“後會有期”。

老K揚長而去,三子心裏空落落的。

整整一天,三子過得心灰意懶,無精打采。吃過夜飯,去上夜大學,因為一門功課考查成績不理想,被老師不點名地批評了幾句。二十大幾的人了,被全班男女同學看,小秦也朝他看,三子心裏愈發不適意。

放了夜學,三子照例送小秦回家,一路上一句話不講,小秦幾次想引他開心,也引不起來。

三子送小秦到弄堂口,不再往裏走了。這樁事體,小秦屋裏早已經知道,可是態度一直不明不白,不清不爽。現在外頭一般像小秦這樣年紀的姑娘,胭脂口紅,戒指項鏈,軋朋友,硬的吃房子金子,軟的吃文憑權力,比起來,小秦要脫俗得多,樸素得多,而且照樣同三子這樣的男人一樣憑本事憑分數考進夜大!學,三子對小秦自然有幾分敬重,經常借口討論學習上的問題,靠近她,小秦倒也不反感不扭捏。後來兩個人索性一本正經公開了,省得同學之間察言觀色,擠眉弄眼,也防止有人插一腳,捷足先登。

小秦經常到三子屋裏白相,對三子一個人住二十多平方很滿意,三子後來熬不牢告訴她這房子是借別人的,隨時有收回去的危險。小秦聽了,隻是笑笑,什麼也不講。

有一次三子和小秦去看美國故事片《超人》,電影結束,小秦突然歎口氣,說,假使有超人的本領就好了。

三子一時有點莫名其妙。 小秦笑笑說,假使你有超人的本領,你先要什麼。 其實超人的本事不是變戲法,不是要什麼有什麼,恰恰相反,超人的本事是不要什‘麼就可以沒有什麼,他可以毀滅一切,卻不見他能變出什麼來,三子反問小秦要什麼。

小秦笑了,有點難為情,說,笨坯,你個笨坯。

三子不是笨坯,小秦要什麼他心裏清爽。小秦麵皮薄、嫩,從來不張嘴向三子要什麼,不過三子曉得嘴上不講不等於心裏不要。幾個有過經驗教訓,體會深刻的朋友提醒三子,現在外頭的小姑娘精刮得很,需要你的辰光,嘴上海誓山盟比唱歌還好聽,想甩掉你的辰光也容易來兮,輕飄飄說一句“家長不同意”,不成夫妻還是朋友,肚皮裏能撐船的姑娘,麵皮比城牆厚,心思野豁豁,甜蜜蜜道一聲“再會”,糯答答說一下“對不起”,嗲兮兮客氣一句, “有空來白相”,潛台詞是帶隻把金戒指來更歡迎。你出鈔票買的連衣裙子牛仔褲,穿在身上脫不下來,你請客奶油蛋糕冰淇淋,吃到肚皮裏變成渣,白白浪費掉幾百隻老洋算好事體。沒有臂膀粗拳頭硬的小弟兄去討,也沒有嘴巴尖舌頭快的小姐妹去罵,自己總不見得狗皮倒灶小頭兮兮上門去討還,說起來當初是你自己情願買情願送,情願做豬頭三的,總不好去法院告人家敲詐勒索,不好說人家騙子強盜,吃虧倒黴隻有自己認了。這種閑話對三子自然是有影響的,弄得三子疑神疑鬼,手裏鈔票捏得煞緊,倒不是小氣摳鈔票,隻怕碰上那種女人,貼出鈔票事體小,氣悶賬吃不消。

朋友軋下去,互相越來越了解,三子看出小秦的為人,根本不在一件衣裳一雙皮鞋上動心思,有也好沒有也好,一樣過日腳。三子覺得小秦雖屬女流,卻有大將風度,比起來反而自己縮頭縮腦了。開心起來,回到屋裏吹牛,隔壁鄰居眼熱煞了,張師母頂難過,更加替自己兒子衛民急煞。

自從三子把自己住房的處境告訴小秦之後,三子發現小秦好像有了心事,問她,總歸講沒有什麼,但三子心中有數,小秦希望有一間說得過去的房子,這個要求,可以說是一個最基本最低的要求了,這點願望都不能滿足她,他三子還算什麼男子漢?小秦還有家長,還有喜歡拿男朋友作比較的小姐妹,小秦即使有一點虛榮心,也是正常的,合情合理的,他沒有權利去埋怨她,他隻有義務去為她創造一切。

小秦的背影在門後麵消失了。突然,門又開了,小秦走出來說: “明天上學可不能再遲到了。”

三子心裏咯噔了一下,那種心灰意懶的情緒又出來了。三子肚皮裏很清爽,拿到文憑是他的希望和依靠,也是他給女朋友最寶貴的禮物,可是他提不起精神,一想到夜大學,想到那些課程,他就要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