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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滅渡橋又叫覓渡橋,老年紀人也有叫做渡僧橋的。說是早先河上沒有橋,老百姓過河全靠一隻小渡船。河麵寬,河水急,碰到刮風落雨,容易出事體,翻船沉煞人,三日兩頭聽見講,老百姓裏傳得汗毛凜凜,說那一段河道的河床全是白花花的死人骨頭堆起來的。一般人沒啥大事體不去那塊地方。元朝大德二年,有一日渡口來一個僧人,叫擺渡人渡過河。老擺渡那一日正在發寒熱,請個替工,替工膽子小,看見河麵上風急浪大,不敢解纜繩搖船渡那個僧人,僧人笑一笑,隨手在岸邊折一根楊柳枝,乘了樹枝渡過河,兩岸等擺渡的人看得發呆,隔了一陣方才清醒,曉得是碰上仙人了,大家跪下來磕頭拜仙,僧人過了河,甩下那根楊柳枝,化成一座單孔石拱橋架在河麵上,眾人歡聲震天動地,連拜再拜,僧人卻不知去向。從此老百姓就叫這座橋渡僧橋了。其實大家心裏明白,這種故事隻能騙騙小人,騙騙憨大癡二。世界上仙人是沒有的,中國沒有,外國也沒有,倘是有,不要說一座單孔石拱橋,美國人一百幾十層的樓房,法國人馳名世界的巴黎聖母院,說不定也是仙人變出來的呢。事實上,查一查曆史記載就曉得,元朝大德二年造這座橋,光光民工就用了一萬六千多個,花了一年半時問才造好,哪裏有楊柳枝變橋的好事體喲。橋造起來,倒是實實在在給老百姓帶來不少方便,南麵來的商人旅客進蘇州做生意、遊碼頭,蘇州城外菜農挑菜進城賣銅鈿,蘇州城裏老百‘姓出葑門過河到對岸去辦事體,全走這座橋,用不著再等渡船,擔驚受怕,所以取名叫“滅渡橋”。

滅渡橋造工精致,氣勢不凡,跨徑有二十米長,橋麵寬五米多,來去過往的人,走慣獨木小橋,現在踏上這麼氣派的大橋,隻覺得心胸開闊,自然讚歎不息。稍許遠一點地方的人聽說滅渡橋怎麼怎麼了不起,有事無事攜老帶小來看西洋鏡,滅渡橋一時興盛得不得了。那辰光,橋北進葑門就是蘇州城,出葑門橋南就是鄉間,立在橋上,一眼望到南,一眼望到北,南北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北麵葑門鬧市區,青磚黛瓦飛簷吊角的民居店肆鱗次櫛比,錯落有致,一派繁華景象,南麵望出去幾裏遠不見一樣障眼物事,一片農田一片水,蛙嗚蟬叫,另一派田園風光。可惜這樣的風光現今是再也看不到了。今朝立在橋上看看,橋麵狹窄,橋身破落,望到北,一片破舊低矮的小瓦房,窮酸兮兮,望到南,大煙囪東一根西一根,紅磚紅瓦的廠房南一排北一排,亂七八糟,轟隆咣啷嘈雜聲攪得人腦子發漲。

老滅渡橋確實是老了,狹窄了,何況這種老式石橋,上橋下橋有石階沿,不好行汽車。自從橋南辦了廠,同老滅渡橋並行的新滅渡橋造起來了,車子走新橋,人走老橋,本來是蠻清爽蠻規矩的事體,可是這幾年人越來越多,車子也越來越多,新造橋加老造橋也負擔不了日益繁重的交通任務。

車流在新滅渡橋上堵塞,人流在老滅渡橋上堵塞,每天上下班高峰時問,經過滅渡橋的人,不管是騎自行車還是摩托車,不管步行還是乘汽車,沒有一個人不曾在橋上堵煞過的,堵在橋上,不得前不得後,沒有其他事體做,隻有罵山門頂配胃口。罵別人,罵自己,罵祖宗十八代,罵人多罵橋窄,罵新造橋洋腔不管用,罵老橋破落不像腔,連造橋的老石匠也罵到,真是冤枉孽障了。滅渡橋小算也有六七百年的壽命了,當中隻修過一次,到今朝還石梆鐵硬地豎在河上,照樣通行,實在是樁了不起的事體,不講什麼造橋史上的傑作,至少也是有本事的石匠弄起來的,哪裏想到六七百年以後,被子孫戳了脊梁骨罵,好在罵人的人並不曉得自己罵的啥人,被罵的人也不曉得自己被人罵。

老百姓怨天怨地,說起當年稅吏鎮在橋頭,隻雞匹布進城都要征稅,後來滅渡橋一度由外國人扼守,變成“洋關”,中國老百姓過橋更加苦。想不到今朝過這座橋還要罵山門。不過那辰光當麵不敢響,背地裏罵,現在人人敢當麵罵,倘是現場來個什麼市委書記、交通局長,保證叫他吃不落兜回去,三日三夜受用不完。

滅渡橋交通擁擠一日比一日嚴重,上下班工人當中有筆頭子稍微來事一點的,就寫人民來信,戳到上頭。上頭倒也蠻重視,派人下來調查,什麼民意民情,什麼人流車流,專門有人端個凳坐在橋頭,拿個小本子畫杠杠,一本正經像煞有介事。後來日報上也登了,廣播裏也喊了,可是一段辰光下來,並不見什麼動作,滅渡橋仍舊軋煞,老百姓仍舊罵山門。橋南有一爿廠家,廠領導看到工人上班總是遲到,下班不能準時到家,影響生產,索性廠裏出錢買來一條輪渡船,自己廠裏的大小汽車自行車不走滅渡橋,全乘輪渡過河,保證辰光不在橋上白白浪費。橋南這麼多廠家,買得起渡輪的畢竟少,大多數工人隻好眼巴巴看人家乘輪船過河,看輪渡賤起水花嘩嘩響,大家說,滅渡滅渡,現在倒變成覓渡了。

三子推了自行車洋釘一樣釘在新造橋北堍,等得心裏難過,摸根香煙出來,用打火機點著,馬上有幾根煙頭伸過來借火。這條路上的人,等過橋等出經驗來了,肚腸裏等出老繭來了,湧在一堆的人流車流,越是急越是不肯鬆動,隻有耐心等,弄根煙香香,大家自然也罵過,吵過,打過,氣悶過,火冒過,結果全無用場,氣傷心,怒傷肝,急傷脾,火傷膽,不如講點養身之道合算。

三子一口一口吸悶煙,隻聽見邊上大家嘰裏咕嚕。

“豁邊,今朝又要遲到了。”

“遲到,遲到活該。”

“活該,活該,還不是自己觸黴頭,獎金扣我們的,又不會去扣人家交通局,不會扣市政府的。”

“扣獎金?滾得遠點,啥人情願遲到的,遲到怪啥人?我們廠是不扣獎金的。本來大家已經懊糟煞了,再扣獎金,真要造他娘的反了。”

“我們廠是要扣的,我們廠新來的廠長,一本正經守在廠門口的,一張麵孔肅肅板,算是什麼改革家的,啥人不曉得全是假老戲,蘇空頭①。”

三子看看講話的人,認得的,一爿廠的,三子笑笑。

“你們講講看,一爿廠靠不遲到就可以解決問題啦,解決個屁,上班磨洋工,這種事體沒有底的,他廠長倒管不住了……”

三子對新來的廠長也沒有什麼好感,覺得廠長是那種相信麵子,不相信夾裏的人,像三子這樣有真實本領、沒有文憑的人,靠邊站站。廠長一來,先要查檔案看文憑學曆提拔人。早先幾年,廠裏像三子這樣水平的高中生還不多,近兩年,每年有大學生分配來,廠長還是三日兩頭到局裏喊技術力量不夠,

①假老戲,蘇空頭:舊時對蘇州人侮稱“蘇空頭”,一般指說大話,不幹實事的入。到處去討去挖去借調、引進,弄得廠裏大學生技術員滿腳踢,晃蕩晃蕩沒有事體做。三子這種高中生,就更加吃癟了。

又抽了一根煙,橋上開始鬆動了,大家踏螞蟻一樣一點一點往前挪步,移過長十多米的橋身,已經聽見各爿廠家上班鈴響了,這辰光不要講騎自行車,乘飛機火箭也來不及了。

三子和幾個遲到的工人被廠長攔住,訓了話,記名字,扣獎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三子據理力爭,卻適得其反,更加引起廠長的不滿。廠長是有道理的,製度是要堅持的,要不然大家遲到,一爿廠就不像腔了,至於從實際效率講,你三子哪怕一個人頂三個人做,那是另一檔事體,同遲到不搭界的。

三子想不落,憋了氣進車問,有人在他肩胛上拍一拍,回頭一看,是老K。老K正朝三子眨眼睛。三子不曉得老K什麼名堂,也覺得意外。老K在廠裏是個知名人物,技術上有一套,維修機器非他莫屬的。可惜人品不好,三十幾年的人生,已經三進宮三出宮了。打、偷、騙樣樣內行。最近一次是在大街上擺攤頭幫人家算命騙鈔票辰光搭起來的。前麵兩次吃官司老K是吃得口服心服的,這一次老K卻不服帖了,到法庭上講,我算命,本來是尋尋開心的,他們要相信,要給鈔票,我有啥辦法,薑太公釣魚麼。總不見得送上門的鈔票不要吧,法官也不見得有這樣高的覺悟呢,法官的兒子女兒也不見得有這樣好的思想呢,看見鈔票不開心,隻有一種人——死人,憨大也全是憨進不憨出的。說得人家法官麵孔上紅一塊白一塊,多判老K一年。老K反正老吃老做的,多一年少一年不搭界兮兮。老K第一次搭進去,屋裏人就不認他作自己人了,第二次吃官司吃滿放出來,到監牢門口一看,老廠長等在那裏,老K一肚皮酸甜苦辣五味水翻出來,咬開手指頭下毒誓做好人了。不曉得老廠長一番苦心和老K的毒誓一樣泡了湯,老K仍舊是老K。老K雖說有種種劣跡,在廠裏卻有一幫鐵杆小弟兄,一天到晚圍在他屁股後麵,跟到東跟到西,馬屁拍得篤滑,也不曉得老K身上有什麼吸鐵石。

平常三子看見老K,看見這一幫祖宗,總要避開一點,不去惹他們,他們也從來不惹三子,一向橋歸橋,路歸路,井水不犯河水。今朝老K主動同三子搭訕,咧開嘴,蠟蠟黃的牙齒對三子笑,三子本來是不想搭理這種貨色的,可是人家既然主動討好,再搭架子就不上路了,也對老K笑笑,這一笑之間,三子突然覺得老K在他心目中的印象並不是很討厭的。

生活還沒有做開,停電了,老K身邊馬上圍攏了一群人,聽老K吹牛,也有人叫老K算命,三子也走過去看。

老K看見三子過來,又咧開嘴笑,說:“來,我也來幫你算一記,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