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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張師母關上門走出來,一肚皮氣就關在門裏廂了。

今朝桂珍廠禮拜,婆媳倆總算有工夫殺殺辣辣吵了一場。這個女人,越來越強橫,痰盂裏有小人的屎頭,就往門口陰溝裏一倒,隔壁人家早上開出門來就看見屎,觸黴頭的,怪起來總是張家怎樣,張家怎樣,張師母不肯替媳婦頂臭名氣,說了她一句,桂珍手指頭一直戳到阿婆麵孔上。這個女人,不吵不過門,不殺殺辣辣吵一次,別人隻當她這個做阿婆的怕兒媳婦呢。

現在吵過鬧過,罵得痛快淋漓,殺癮了。雖說雙方不分輸贏,肚皮裏的氣也出得差不多了。桂珍一張嘴實在厲害,人也實在精刮,可惜隻會生女兒,生不出兒子,自己吃得胖篤篤,男人養得瘦精精,張師母心裏著實氣不平。

張師母已經五十八歲的人了,還在幫人家,做走做①,尋幾個銅錢,屋裏開支。上半天倒馬桶洗衣裳,下半天幫人家買菜,每天時間排得克克扣扣,一個月賺個五六十塊。不過現在的五六十塊,嘖嘖……近階段來,人越來越吃力,手沒有手勁,腳

①做走做:攬家務零活兒幹。沒有腳花,走路老要跌跟頭,空了身體還不要緊,拎了馬桶跌跤,要給人家罵煞笑煞的,張師母掂掂自己的分量,識相一點,回掉了倒馬桶的生活,光光幫人家洗洗衣裳買買菜。

辰光還早,下半天的那檔書還沒有開場,張師母拎了菜籃,折到居委會裏坐一歇。告告桂珍的狀,聽聽有關房子的風頭,探探補助費的分配。經常到居委會去哭哭窮叫叫苦,總歸是有好處的。

居委會的辦公室在紗帽廳東半爿的隔廂,還一隔為兩,一半叫少年之家,一半叫老年之家。少年之家總歸是冷清清的,一批批的小猢猻,一代比一代野,自己的家都不肯待,還肯到什麼少年之家來?要上學堂上幼兒園是沒有辦法的事體,在裏麵早上關到下午,受了大半天的規矩,屁股爿發痛腳底癢,悶得七竅出煙,放了夜學,天皇老子大老爺也管不攏了,居委會幾個老太老頭想收他們的骨頭,真是老不識相了,再說你居委會的少年之家算老幾,有什麼名堂什麼花露水?兩副跳棋三張花臉,人家小人不稀奇的,現在的小人,白相家什比老法裏資本家屋裏的小開還要多,不光多,而且高級,女小人有電子琴,有會唱歌會跳舞的電娃娃,男小人是電子機關槍、電動坦克車,全是電子化的,現在的小人,不是什麼狼外婆羊媽媽騙得過的了,開出口來海底世界外星人,老太婆老頭子聽也聽不懂。

少年之家空落落,老年之家倒蠻鬧猛,天天座無虛席。喬老先生就是常客,一天來兩三趟,早上吃茶、吹牛,下午吃茶、聽書,開心辰光,自己唱一段,引大家發笑。喬老先生做過公家事體,有退休勞保,一個人盡吃盡用,篤定心思,討的媳婦講道理,懂禮貌,模範女人麼。張師母頂眼熱喬老先生的好日腳。

喬老先生這一檔人相信聽書,還有一檔老太老頭相信叉麻將。一間屋裏擺開兩桌,八個人上台,還有幾個坐在邊上參謀,骨牌叉得稀裏嘩啦響。兩副麻將倒是篤篤刮刮的貨色,不像少年之家兩角錢一副的跳棋,是居民人家自願拿出來借給居委會的。現在的人家不大願意在自己屋裏擺桌頭,一般人家貼煙貼茶吃不消,外頭捉賭捉得凶,觸起黴頭來,十張嘴也講不清。到居委會去白相,雙保險,茶水還免費供應。

居委會主任李阿姨不叉麻將也不聽書,一個人坐在一張凳子上想心思,看見張師母進來,笑笑,招呼張師母坐。張師母剛剛坐定,一桌上叉麻將的吳老太太叫起來: “你不靈你不靈,你根本不會叉,瞎纏三官經①!”

麵孔紅通通的丁老頭尷尬地笑著: “我本來是不會的,我本來是不會的麼,你們硬勁拖我來的,你們說三缺一的,我本來還有事體的……”一邊說一邊立起來要走。

“喔喲噓,你走了真的三缺一了!”怪他不會白相的吳老太太又不許他走。

“喏,李阿姨不是坐在那裏,你叫她來麼——”丁老頭轉移目標。

“我不會的,我不會的。”李阿姨急急忙忙說,又轉移目標,“喏,張師母喏,張師母會白相的,張師母會白相的……”

張師母站在那裏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心裏酸滋滋的。張師母年紀輕的辰光,一雙手隻要摸到麻將,不白相到大天亮是不肯歇擱的。女人家氣派小,不敢大來來,三塊兩塊賭賭白相。張師母要麼不上桌,上桌是非贏不可的,都講她手氣好,額骨頭高,搶了同她搭檔。張師母的老阿公克勤克儉,勤儉治家,一向頂反對賭吃嫖逛,不許自己女人、兒子賭,對兒媳婦白相骨牌,倒是從來不幹涉,有辰光還慫恿張師母碼子喊得大點,反正一個贏,贏得少不如贏得多。張師母那時年紀輕,白相心

①瞎纏三官經:東扯西拉,把兩件不相幹的事混淆。思大,怕老阿公不許她白相,贏來的鈔票全交給阿公,難得輸次把,總歸挖出自己私房錢墊進去掙麵子。張師母嫁到張家之前,是蘇州城裏一家大人家的大小姐,身邊私房錢不少,一邊白相骨牌,一邊派小傭人去買香的買甜的,五香牛肉花生米,買來大家吃……想想當初的風光、日腳,張師母現今真是吃老來苦了。上代裏,張師母的阿公是開大紗行的,一爿城裏,大半個紗行市麵由他家撐起來。張師母的阿公張根發會發財會治家,從一個蘇北鄉下的小癟三,發到紗行大老板。當年小根發跟了大人逃難進蘇州城,日裏撿破爛兒夜裏困人家屋簷頭,小人肚皮裏沒有油水要吃肉,大人五分錢買個肉包子,挖出餡來當葷腥,張根發就是這樣勒緊褲帶發家的。到後來,蘇州城裏提起紗行張老板,個個服帖。張師母嫁過來辰光,正是張家頂盛時期,八抬大轎乘過來。婆家一棟三進住宅,末一進做倉庫,當中一進下人住住,做做灶屋廚房雜貨間,第一進老夫妻帶個獨子,再娶進個王大小姐做媳婦。說起來王大小姐的親生娘是王家出鈔票買來的婊子,真正的名門人家是看不上這種人家的小姐的。可是張根發不吃這一套,不管是婊子養的,還是大姑娘養的,隻要會做人家會養兒子,嫁妝不少。天好地好一家好人家,偏生獨養兒子不爭氣,吃上了大煙,討了女人也戒不掉,說是大煙比女人滋味好得多,不肯同王大小姐做夫妻,所以張師母嫁到張家開頭幾年肚皮一直大不起來,惹得阿婆眼睛白來白去。張師母開頭麵皮嫩,不好意思講,過了幾年,老吃老做了,又加上老阿公寵她,膽子大起來把事體一講,三對六麵,男人倒也不賴,承認了。老夫妻氣傷心,紗行裏裏外外經濟來往一分錢也不讓兒子過手,斷他的財路,兒子煙癮上來熬不過,就到倉庫裏偷紗去賣,換來大煙就躲在倉庫裏吃,終於闖出大禍來,一場大火燒起來,等張根發從床上跳起來,後麵一進已經燒光,延到第二進了,眼看三進屋一塊磚頭一根桁生也保不牢了,張根發“撲通”跪到第二進前麵的天井裏,禱告老天,發憨勁兒跪在地上不肯走開,火要是再燒過來,他也不活了,總算保下來一進屋,可是張家氣數全盡。賣掉第一進兩間屋,一家人軋進頂西麵一間,還想東山再起。張師母的男人從此倒戒了大煙,一本正經過日腳了,可惜日腳再也沒有好起來。

麻將桌上曉得張師母沒有空白相,仍舊拖住不會白相的丁老頭,重新開始稀裏嘩啦。

李阿姨看張師母一張苦兮兮的麵孔,勸她: “張師母,做做歇歇,當心老骨頭。”

張師母說:“李阿姨啊,你還不清爽我屋裏的事體,老來苦的,現在不做,不積幾個鈔票,到真正做不動辰光,怎麼辦?”

“做不動你怕兒子不養你,你不用著急的,現在有法的……”

“話是不錯,不過兒子也不容易,我問兒子討,兒子問啥人討,兒子日腳也不好過的……”

李阿姨要緊相扯開去,已經來不及了,張師母繼續說下去:“你想想,吃飯的人多,尋鈔票的人少,李阿姨,你隨便怎樣要幫幫我的,我家阿惠的事體,你要幫幫忙的……”

李阿姨頂怕張師母纏住她問阿惠的工作,隻好勸她不要著急,這種情況不是一家兩家的事體,老早已經反映上去,上頭總歸會有說法的。

張師母說: “有名頭派下來,第一個就應該輪到我們阿惠了,我們家阿惠等的辰光頂長了。”

李阿姨歎口氣,搖搖頭: “張師母,居民委員會也不好做主的,你不曉得現在外頭的小青年,走起門路來一個比一個精,懸空八隻腳,他們也會尋上門去的,上頭有名頭分配下來,總歸點名點姓要啥人啥人,人家門路老早打通了,你們家阿惠,唉唉,老實小囡……”

張師母氣哼哼地說: “現今的小青年,全精刮得不得了,比老娘家還要狗皮倒灶①,還要厲害,嘖嘖……”

幾個講山海經的老人發現了共同語言,回過頭來,接張師母的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