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喲喂,現今的小青年,不講鈔票不開口,不見鈔票不開顏的,銅鈿眼裏翻跟頭,你想,這爿世界成啥名堂經了!”
“就是麼就是麼,銅鈿銀子比親娘老子親……”
“你看喏,我家孫女兒,早先屋裏進進出出,看見我個老太婆隻當看不見,翻翻白眼,近幾日麵孔變樣了,進門一聲‘好婆’,出門一聲‘再會’,叫得我肉麻兮兮,二角洋錢奶油糖,三角洋錢芝麻餅,不肉痛了,你曉得啥名堂?兒子告訴媳婦,說我還藏了幾件黃貨②,媳婦自然告訴孫女,娘女倆動腦筋想心思來拍我馬屁了。”
“喔喲,金好婆,你要捏緊的,不好隨便出鬆的,這點黃貨就是你的身價,一日捏在你手裏,你的身價一日不會跌下來,哪一日出鬆,哪一日你老太婆一錢不值……”
“自然,我比你有數,螢火蟲吃到肚皮裏,清清爽爽,明明亮亮,我是捏牢不放的。”
張師母心裏煩,氣呼呼地說: “總歸是女人不好,兒子本來蠻孝,討了女人個個會變的……”
“女人不好,男人也賤骨頭,怕老婆的多,老法裏男人吃著白相全要女眷備舒齊的,汰腳水也要女人端到床門前的,現在是翻天了,男做女工,小人把屎把尿,女人的短褲還要男人汰,不像腔,不像腔……”
“我們這世人生差不多了,千不該萬不該,頂不該沒有好好教育子孫,現在一批批小的長起來,不曉得他們怎樣教育,這
①狗皮倒灶:吝嗇,不大方。
②黃貨:黃金首飾。樁事體頂大了。前幾日報紙上登出來,一對吃屎的爺娘教六歲的女兒到汽車站火車站去騙人說謊討鈔票,你們想想,這還得了,長大了不是強盜便是賊,現在不許有婊子的,要是在老早,肯定是個賣×貨……”
大家點頭、咂嘴、歎氣,有幾個講起啥人家女兒做暗娼吃官司的事體。
張師母沒有工夫講閑話,剛剛要走,李阿姨又喊住她:“張師母,五號裏潘家的大女兒,那個頂時髦的小姑娘,同你家阿惠蠻要好的,一直一淘來一淘去的……”
“噢,明珍,潘家的大女兒,頂歡喜著紅衣裳的,人麼,有點小滑頭,不過規矩總算規矩的,我們家阿惠不會同壞小人軋淘的……”
李阿姨搖搖頭:“不過現在的小姑娘,表麵上是看不出的……”
“你講潘明珍,你曉得她有啥事體?”
李阿姨不想講,可是張師母盯得緊,隻好含含糊糊說:“那天來尋我,要居委會開證明,說做什麼小生意。”
“不上班了?廠裏開除了?”
“下班辰光做做,上班照上,兩頭不落空麼。”
“你開的證明?”
“不可以開的,居委會不關賬這種事體的,不可以開的,出了事體啥人承擔。真是,潘明珍說這種小生意小意思,不管什麼證明都可以,生產隊證明也可以,隻要有一隻紅的公章,擺擺樣子。我是不肯開的,這種小姑娘,心思野豁豁,豁起邊來嚇煞人的。不開給她,不開心,嘰裏咕嚕……”
“喔喲,明珍不要弄出啥事體來。”張師母心想回去要關照阿惠少同明珍來去。
李阿姨說: “我聽明珍的口氣,好像是要同你家阿惠合本做什麼名堂……”
張師母跳腳了: “你不要聽明珍那個小丫頭瞎講,我們家阿惠老老實實,不會做那種事體的,再說阿惠身邊沒有鈔票的,我曉得的……”
李阿姨點點頭: “我想也是,不過你多關照你家阿惠,當心點,本分點……”
張師母點頭稱是,看看辰光差不多了,就走了出來。
下午三點鍾,菜市場剛剛開始鬧猛。鄉下人頂頂頭痛這時候的買菜人,家庭婦女、老太婆、大娘子,頂頂疙瘩的人,斤斤計較,在這種人眼皮底下,不要想做一點點手腳。趕早市的人就要爽氣得多,急急忙忙買了菜,要去上班的,遲到扣獎金,不合算的。張師母買菜,從來不急,她是幫人家買的,貴的東西從來不要,回去報賬麵孔上不好看,總歸覺得有點什麼私皮夾賬。鄉下人挑來的菜,新鮮是新鮮,惹眼是惹眼,水淋淋、綠碧碧、青生生,可是太貴,還不許揀。公家小菜場菜裏盡你揀,盡你淘,隻要有胃口,有耐心,矮子裏拔長子,總歸也能揀出稍許像樣一點的來。
張師母拎隻菜籃,一悠一晃,鄉下人的菜,雖然不一定買,價錢是要問的,問了還要壓價,倘是壓得下來,便宜貨自然是要買的。張師母買菜從來不怕麻煩,一個攤一個攤問過來,問完南麵一排,再回過頭到北麵去。菜價漲得嚇煞人,不過跌起來也快,一斤辣椒上市辰光叫到兩塊,下市辰光跌剩兩角,一紮茭白開頭幾天賣八角,過幾日賣八分,真是大起大落,也隻有蘇州這種地方有這種事體。經過賣水產的地方,張師母眼睛斜一斜,手掌長的鯽魚賣三塊半,不曉得是人吃魚還是魚吃人了。
突然張師母眼門前一晃,看見潘明珍在同一個賣大閘蟹的鄉下小青年搭訕,張師母心想這個女小人不曉得要出什麼花頭經,就掩在後麵聽。明珍眼睛尖,發現張師母在偷聽,回過頭衝張師母笑: “張師母,你盯我梢啊,你做偵探啊?”
張師母反正老人老麵孔,反問一聲: “你做啥,上班不上,到市場上來,想做小生意啊,看你小姑娘一副精明腔,做生意穩發的。”
明珍仍舊笑嘻嘻: “做生意要舍得花血本,本錢漚進去,才有得賺出來,你肯不肯借點鈔票給我做本錢,到辰光加三分利息還你,比銀行大五倍,你張師母這筆賬會不會算?”
“喔喲喲,明珍,你尋我窮老太婆開心啊,我哪裏來的鈔票,我要是有鈔票,還用得著出來吃辛吃苦幫人家,你個小鬼丫頭,想得出問我借鈔票……”
明珍眨眨眼睛: “張師母你不要哭窮了,我不會問你借鈔票的,告訴你,人家做生意要本錢,我做生意無本萬利的,你假使眼熱,叫你們阿惠來尋我,我保證阿惠三個月變大老板……”
張師母說: “我們家阿惠不來事的,我們家阿惠不好同你比的,我們家阿惠現在也有事體做的,領了一批刺繡廠的外發生活……”
明珍咯咯咯咯笑著:“喔喲,笑煞人了,外發生活也算工作的,外發生活能賺幾錢,喲喲喲,現在外頭全過的什麼日腳,你張師母真是老古董了,什麼彩電冰箱已經不稀奇了……”
張師母聽明珍說笑,心裏一陣發癢,一陣發酸,看上去明珍真是在做手腳了,張師母恨不得讓阿惠也軋一腳,撈一票,想想又怕不牢靠,隻怕偷雞不著蝕把米,假使真有無本萬利的生意就好了,可惜無本萬利的事體是沒有的。
張師母想起一樁事體,前幾天弄堂裏有個熱心腸的阿姨,同張師母閑聊辰光,講起衛民的事體,問張師母看得中看不中五號裏的潘明珍,倘是張師母有心,她可以到明珍屋裏去提這樁事體了,把明珍介紹給衛民,張師母雖說自己不大中意明珍,但是想想假使明珍肯同衛民好,自己屋裏不虧的,當場點頭,催那個阿姨快點去講。
現在看見明珍,張師母先要探探口風。
“明珍,長遠不到我屋裏來白相了,有空來麼……”
“到你屋裏去,你屋裏有啥好白相的。”明珍滑頭。
“喲,你個小鬼丫頭,阿惠同你要好的,阿惠的二阿哥衛民,你也認識的……”
明珍說: “阿惠忙煞的,一天到晚做生活的,你不許他白相啊,衛民麼,看上去呆篤篤,死沉沉,有啥閑話好講?”
“喲,你不要瞎說,我們家衛民,你不要看他悶聲不響,蠻有花頭的……”
“有啥花頭?有啥花頭?”明珍倒蠻頂真了。
衛民有啥花頭,張師母講不出,隻好直截了當地說: “反正看中他的人蠻多的,有人還要幫你做個介紹呢……”
明珍哈哈哈哈笑了一陣,說: “把我介紹給衛民?想得出的!”
張師母聽不出明珍到底什麼意思,還想問問清爽,明珍同她再會,說: “張師母你不要尋開心了。”
張師母一肚皮心思,買了小菜回來,桂珍正在發虎威,同隔壁三子相罵,怪三子洗衣裳的水濺到她曬的羊毛毯子上。
“斷命日腳,斷命一點點的世界,大家自覺點,一個人不自覺,大家不稱心……”
三子這幾日心境也不好,這幾句話本來是可以吃進去,咽下去的,今朝偏生不肯受: “你要稱心去住獨門獨院,去住幾樓幾底小花園,就稱心了……”三子想起桂珍前幾天還捉了幾隻雞回來養在小天井裏,又多講了一句: “住獨門獨院小花園頂好,不光好養雞、養鴨、養鵝、養狗、養貓,養大畜生小畜生,盡稱你的心了,開動物園別人也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