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珍養幾隻生蛋雞,一天雞窩裏可以揀三五個蛋,不曉得什麼人到居委會去告密,不光雞殺掉,還罰了款,桂珍本來這股火還沒有泄出來,現在三子提起來,戳了桂珍的神經: “我是不要住獨門獨院,我不養雞餓不煞的,你自己頂好去住獨門獨院,你屋裏不養個大姑娘你要餓煞了……”閑話難聽起來,講三子的女朋友常來常往,有辰光還在三子這裏過夜。
“喔喲喲,好了好了,”喬老先生看看雙方火氣大起來,出來做公家娘舅了, “你們兩個人,獨門獨院小花園全住不起的,這世裏沒有福氣,要看下世裏額骨頭了……”
三子不響了,滿肚皮說不出的滋味,心裏憋氣,住吳家的房子,日腳是不好過的,隔壁相鄰再碰著桂珍這樣的蠻婆,愈加觸黴頭。吵來吵去,爭來爭去,哭的哭,氣的氣,為來為去,為點房子,為幾個鈔票,倘是有鈔票,人人可以住獨門獨院小花園,有什麼這世下世,現在外頭個體戶起小樓房的多得很,鄉下人是更加不得了,三樓三底小平台算是小意思了,真是氣酥。三子不相信別人有本事賺錢造房子,自己就沒有這點本事。隻不過現在手腳縛牢了,像小人包在蠟燭包裏,強不開,伸不轉。
桂珍同外人相罵,隻要不牽涉到張家其他人,張師母一般是不插嘴的,在一邊看好戲,倒是阿惠看看阿嫂和三:子全氣得厲害,有點難過,想勸又不敢勸,就去幫阿嫂收羊毛毯,想不到心慌手亂,毯子反而掉在地上,桂珍眼皮一翻,說:“走開點,走開點,看見了戳眼惹氣,生活做不像,飯倒三大碗吃得落。”
張師母馬上跳起來: “你閑話講講清爽,阿惠三大碗飯吃啥人的?”
“吃啥人的,自己心裏有數,用不著別人講明。”
“吃著你的?吃著你的?”
“吃著我,沒有這麼便當,蠻長蠻大的小姑娘,東混混西混混,吃白飯,麵皮比城牆厚,怎麼不曉得難為情。”
阿惠眼淚流出來,兩隻手掩了麵孔躲到自己小屋裏去。
一天井的人都怪桂珍不好,三子更加氣不過,又橫過來說:“你這種女人,少見的,人家小姑娘,尋不著工作,心裏本來已經難過煞了,你這種女人……”
張師母在邊上唱山歌一樣哭起來。
三子皺皺眉頭,對張師母說: “你為啥不讓你家阿惠自己尋點事體做做,你家阿惠又不是笨煞坯,現在做小生意做得好也能賺大錢的,也省得受你們這口氣。要等招工啊,早呢,有名額也輪不到阿惠的。”
張師母眼睛白翻白翻,沒有開口。
阿惠在屋裏聽見三子這幾句話,哭聲大起來。
張師母聽見阿惠的哭聲,對房裏喊: “阿惠,你死出來,哭你個死人,你老娘還沒有死呢,你出來!”
阿惠抽答抽答掩出門來,低了頭不敢看天井裏的人。
“你死過來,我問你,你打一件棒針衫,幾何日腳?”
阿惠不曉得姆媽問這句話什麼意思,不敢應答。
“你耳朵戳聾啦?問你話不聽見啊,我問你打一件棒針衫用幾天辰光?”
阿惠聲音像蚊子叫: “三天。”
“三日天打一件棒針衫,你們大家聽見,淨賺三塊洋錢,三大碗飯有你吃的啦,你用不著哭,你沒有吃著別人,沒有穿著別人,用不著受別人的氣。”
三子說: “就是麼,你用不著低頭做人。”
桂珍哼哼兩聲: “派頭大來兮,口氣大來兮,自己借別人屋簷頭住,人硬氣不硬,還有張麵孔講人家。”
喬老先生說:“好了好了,不吵了不吵了,全是自己人麼。”
桂珍翻翻白眼: “啥人同啥人自己人?”
喬喬嬉皮笑臉地說: “幾萬年前都是猢猻,一樣一條尾巴,四隻腳爬,全是一個老祖宗……”
一句話講得阿惠破涕而笑,桂珍也對喬喬笑罵一聲小赤佬。
一場小風波平息下去,大家仍舊各忙各的事體,一邊忙一邊嚼白蛆①,議論東家西家。
張師母心裏是不安逸的。同桂珍吵幾句嘴,倒是小事體,吵過算過,不當真的,照樣過日腳。張師母頂大的心事是衛民的婚事和阿惠的工作。今天聽聽明珍的口氣,是相不中衛民的,本來這個小姑娘倒也蠻文氣的,現在變得這樣浮頭劈啪,這種小姑娘,心思野豁豁,張師母也不敢再去盯牢她,又斷了一條路,張師母心裏又沉一沉。
阿惠的事體,看來也是傷腦筋的,李阿姨這種話已經講出來了,就算有名額分配下來,也不一定挨得到阿惠,說是人家都有腳路的,阿惠不會找腳路,連張畢業文憑也沒有。
張師母想起阿惠的畢業文憑,總歸懊悔得不得了。阿惠高中臨畢業那半年,衛國正在同桂珍軋朋友,桂珍的老娘跌了一跤,跌斷一根尾巴骨,用鋼筋穿起來在床上困三個月,不好翻身,每日吃飯揩麵,大小便都要人服侍,桂珍屋裏正好敲牢衛國,叫衛國服侍,衛國要上班,長期請事假不來事,不去又不好,丈母娘是頂要緊的。張師母想來想去,自己屋裏隻有阿惠去照顧病人。阿惠在讀書,請假不請假不搭界的,又沒有工資獎金好扣。張師母就叫阿惠停了學習,到醫院去。阿惠不喜歡讀書,關在學校裏悶煞了,到畢業前,功課更加緊更加難,讀書讀得苦煞了,正好出來散散心,學堂裏隻允許她半個月的假,張師母說,你睬他們,不要緊的,你是學生,怕什麼,多走兒日不要緊。阿惠一走就走了三個月,等到桂珍的老娘骨頭長好,自己可以活動了,阿惠再回學堂,學堂已經把她除名。阿惠哭吲來,張師母到這時候才急起來,供女兒讀書十多年,到末了連張證明也撈不到,虧了。到學堂裏去大吵大鬧,人家說,學
①嚼白蛆:扯閑話。校有規矩的,學生不是家庭婦女,隨隨便便,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張師母死賴活賴纏,人家才算讓步,讓阿惠參加畢業考試,考得及格,畢業證書照發,考不及格,對不起了,補考機會是沒有的。
阿惠考試本來就是經常掛紅燈的,現在脫掉三個月的課,還想考好分數,結果五門課有三門不及格,畢業證書自然拿不到。張師母想叫楊老師幫幫忙,楊老師在學校裏是蠻叫得響的,楊老師話中有音地說,不要去講了,講了也沒有用的,人家不發畢業證書,還不止有這一樁事體呢。張師母自然要問還有什麼事體,楊老師卻又推得幹幹淨淨,假癡假呆了。
阿惠拿不到畢業證書,分配工作挨不到,張師母真是虧煞了,蝕大本了,現在回想起來,還要丟閑話給桂珍聽,假使衛國不討桂珍這個女人,阿惠也不會弄到今天這一步。所以,平常日腳,她自己可以罵阿惠,兩個阿哥也可以訓妹妹,就是桂珍不可以說,桂珍一開口講阿惠怎樣怎樣,張師母總歸要跳起來的。阿惠一日尋不到工作,張師母的心事一日就落不下來。已經有不少人勸過張師母,現在外麵做個體戶的人多煞,不是前幾年了,不保險,嚇兮兮。這兩年,大不一樣了,看上去是牢靠的,不如讓阿惠去做點什麼小本經營,不要大來來,小來小去,就是蝕本,也不蝕大本,阿惠自己是什麼事體都情願做,賣棒冰,修皮鞋,也情願做的。可是張師母沒有這麼便當,沒有這麼好說話,她是過來人了,吃過單幹戶的苦頭,年輕辰光,那場天火燒,燒破了她的膽,解放來,她男人尋了工作,工資雖然不高,一家人也有得吃有得穿了,小人看病,也不要自己出鈔票,全是公家包,前幾年,她經常到居民中去現身說法,講社會主義製度好,倒是良心話,一點不假。可惜的是她自己,一直沒有找到正式的工作,沒有弄到勞保,平常小毛小病,叫兒子用公費醫療去配藥,生了大病,兒子代替不了了,去一趟醫院,總歸要挖出一筆鈔票,這點鈔票是她一分一分積下來的,計算好了要派什麼什麼用場的,挖出去買藥吃,怎麼不肉痛?不過自己反正老了,年紀到把了,看毛病用鈔票的年數也有限了,阿惠一世人生還剛剛開始,今後難保沒有三病六災,以後還要結婚養小人,養出小人來,勞保戶口要跟娘的。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好就好在有勞保,老百姓是要靠社會主義的勞保福利。現在去單幹,社會主義的勞保不靠白不靠,張師母想來想去,還是情願等的,她相信總有等穿的日腳,再說她曉得自己女兒的腔調,不出趟的樣子,人家個體戶,一個個賊精,你搶我奪。阿惠要去軋一腳,軋在裏邊,頭也要軋扁的。
張師母堅持不讓阿惠自尋出路,人家表麵上看,好像張師母堅決得不得了,其實,張師母的心眼也一直活裏活絡,今天這樣想,明天那樣想,弄得沒有一日太平日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