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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吳克柔、胡美英的離婚案子終於判下來了。大概因為袁阿姨講了幾句分量重的話,法院倒也沒有作梗,爽爽氣氣同意。兒子歸胡美英,女兒判給吳克柔,家當財產一人一半,公平十六兩。

胡美英回鄉下那一日,娘家開了大卡車來接。大卡車開了一日一夜一千多裏路,存心要來拆家收家當。哪曉得胡美英像變了個人,家當財產,分給她的,看也不看,從離婚判下來就抱了女兒哭。現在娘家要來胡攪,要多分物事,她也沒有心思管,倒是吳老太太一一指點,該是分給胡美英的全部裝上卡車。

吳圓抱了兵兵奔出奔進,嘴巴裏不停不息地叫: “蠻好的人家,蠻好的人家,為啥偏生要拆開,兵兵怎麼辦?兵兵怎麼辦?要走了,以後再也看不見了,兵兵要走了。兩個小人,一個沒有娘,一個沒有爺,你們作孽喲……”

胡美英本來已經在揩眼淚,準備上車了,聽吳圓一講,熬不牢又哭起來,抱了娟娟不肯放。吳克柔人影子也不見,不曉得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吳老太太一個人顛出顛進,騙開癡兒子,勸孫媳婦: “美英啊,事體已經這樣了,再哭也沒有用場了,還是回去吧,帶好兵兵,娟娟在這裏你放心好了,不會吃苦的,有我老太婆在,不會讓小人吃苦的。你帶兵兵回去,隔點日腳,有相稱相配的,再幫兵兵尋個爺,好好過日腳,省得跟了克柔,天天吵天天鬧,這種日腳也難過的……”

胡美英一邊哭一邊講: “我又不曉得他真的要離婚的,我有啥不好,早點講出來,我也可以改的麼,嗚嗚嗚……你同他講,他要是再討,不要討凶的,討個善點的,不然娟娟要苦煞了,嗚嗚嗚嗚……”

兩個小人也抱了娘哭,哭得天井裏的看鬧猛的人全眼淚汪汪。等到卡車發動,司機撳喇叭催人的辰光,不少人落眼淚了。胡美英硬硬心腸推開女兒,抱了兒子走出去,娟娟急得又是叫又是哭: “爸爸,爸爸,你出來呀,姆媽要抱了弟弟走了呀……”一邊奔進屋裏,隔了一歇,又奔出來,去追娘,“姆媽呀姆媽呀,你不要走,你不要走,你不要抱弟弟走呀,爸爸在屋裏哭呀,姆媽你不要走呀……”

吳圓又跑出來,抱起娟娟,麵孔生生青,對吳老太太說:“姆媽,這樁事體你不好,你在當中拆人家的,你當我不曉得,你頂好他們離婚,你看現在兩個小人多作孽……”

吳老太太揩揩眼睛,對吳圓說: “乖囡,你去歇歇吧,不關你的事體,夫妻兩個弄到這種地步,你硬勁叫他們過下去也不來事了,老古話講,捆綁不成夫妻……”

吳圓腦子轉不過來,說: “什麼捆綁不成夫妻,先結婚後戀愛麼。”

這句閑話不大對勁了,天井裏有幾個人發笑,心裏輕鬆了一點。大家本來是來看好戲的,想不到看出一串傷心眼淚,心裏重得不適意,壓得難過,吳圓這樣一纏,幫大家發鬆了。

喬老先生是頂反對離婚的,等到離婚已成事實,他明明曉得沒有辦法挽回了,還奔到東奔到西幫胡美英講話,惹大家討厭。

吳克柔恨這個老頭子,不過當麵從來不表示出來,卻到喬喬麵前叫苦。喬喬對吳克柔的為人心裏有數,不過對他這樁不幸的婚姻還是同情的。吳克柔要離婚,在喬喬看來,正當的,不是什麼陳世美、吳世美,自己阿爹一直去攪在裏麵,一開口老法裏老法裏,什麼糟糠之妻不下堂,什麼從一而終,真比出土文物還泥土氣,專門討人厭,招人怨,惹人恨,差人笑。喬喬挖苦阿爹,說他老不入調,喬老先生頂吃軟孫子一張嘴,反正胡美英也已經走了,老先生從此也不再去管這樁事體了,肚皮裏還發誓吳家的任何事體都不管了。

過了一陣,吳克柔離婚的事體平息下去了,原本各家有各家的喜怒哀樂,不會一直去盯牢別人家的。

吳家少了胡美英,清靜了不少,吳老太太耳朵根子清爽了,呼吸空氣也清爽了。看看孫子麵孔上開始有了笑容,人也一日一日胖起來,吳老太太暗地裏開心。可是娟娟一直不開心,一個人孤零零的,麵孔上的笑越來越少,人也一日一日瘦下去,老太太為難煞了,肉痛孫子,又不舍得重孫女,有好吃的好白相的,總歸盡足娟娟的要求,可是小人還是笑顏難開。小人還小,離不開娘的,吳老太太自然而然想起要幫孫子重新討媳婦了,胡美英臨走辰光講的,討要討個善的,這句話一點不錯,假使討個凶的,後娘虐待小人,不得了的。孫子雖說結過婚,有了兩個小人,到底年紀輕,不識人,這樁事體,吳老太太要親自解決,也算她一世人生末一樁大事體了。

老太太相中阿惠,主要是吃阿惠的人品。阿惠是吳老太太看她長大的,脾氣好,心腸軟,待人和善,從來不聽見她粗聲粗氣講話,總歸低眉順眼,輕聲輕氣,吃了冤枉也隻是一個人躲起來哭一場。這種女小人,少的,難覓的。阿惠還有一樁頂中吳老太太的意,就是歡喜小人。她大阿哥的女兒哭起來吵起來像小老虎,不服爺不服娘,就順這個小娘娘。阿惠肯定是同小人有緣分的,平常日腳看見娟娟兵兵也是喜歡得不得了。吳老太太想來想去,想不出比阿惠更合適的人。再就阿惠長得不漂亮,少作怪,屋裏會太平、安逸的。老太太不放心的是兩個人年紀相差稍微遠一點,克柔又是二婚頭,隻怕人家小姑娘不肯,不放心,特為到八號裏尋錢瞎子起卦算命。錢瞎子吃這碗騙人的飯水,幾等聰明的人,眼睛看不見,肚皮裏亮堂堂,吳老太太不開口,心事已經全給錢瞎子摸去了。盡揀好聽的話,又是什麼生肖投門,時辰對路,又是什麼少妻老夫日腳長遠,說得吳老太太眉開眼笑,加倍出了算命的錢。

張師母看見吳老太太滿麵孔神秘的樣子走進來,心裏就有數目了。其實張師母的心思不比吳老太太輕鬆。離婚案子判下來之前,胡美英走之前,這樁事體是懸空的,胡美英一走,事體就擺到眼門前來了。吳克柔趕走胡美英,就是為了重新討女人過日腳,那小子熬不過幾多辰光的。

吳老太太到底名門出身,不像張師母這樣老麵皮甩得開,這樁事體要她開口還有點講不出,支支吾吾的。張師母心想你不開口我就裝糊塗,這樁事體我要搭點架子的,總不見得要我自己尋上門去把女兒嫁給你們家的二婚頭吧,那是要給別人戳了脊梁骨罵祖宗的。

吳老太太吭哧了半天,曉得期待張師母先開口是不可能的,隻好硬硬頭皮說: “張家老妹子啊,我歡喜你家阿惠的,你家阿惠這樣的好小人,現在少的,我家克柔也是喜歡她的……”

張師母拿架子: “我家阿惠麵孔難看煞的,不懂道理……”

“喔喲張家大妹子你客氣了,阿惠這個小姑娘我從小看她長大的,頂討人歡喜了……”吳老太太覺得這樣兜圈子要急煞人了,索性老老麵皮講穿了, “張家大妹子,不瞞你講,我家克柔看中你家阿惠了,這樁事體成不成,現在看你大妹子一句話了……”

張師母說: “謝謝你這樣看得起我……”

兩個老太婆根本沒有把阿惠當個人,也覺得沒有必要把阿惠當回事體,特別是張師母,阿惠的一切事體,從來都是她做主的。隻是在需要的辰光,把阿惠抬出來當擋箭牌。張師母講了一句真心話,馬上又覺得失麵子,翻過來說: “我算什麼呀,你家克柔看中阿惠,叫他自己同阿惠去說呀,你同我講有什麼用呀,這種事體,我又不好去勸阿惠,阿惠到底是黃花閨女,你們家孫子是二婚頭了……”

吳老太太果真上當,急了: “大妹子,所以我先來尋你麼,你同阿惠說說,阿惠頂聽你的話,我曉得的,你講出來的,阿惠不會抗拒的……”

張師母有幾分得意,但是馬上又暗暗擔心,平常日腳阿惠確實順服,從來不會強頭甩耳朵的,可是張師母總歸覺得一種摸不清的對抗,阿惠的沉默,阿惠無聲的哭,阿惠的一舉一動,張師母現在回想起來,都是對她的反抗,更何況現在決定她的終身大事,張師母脫口而出: “阿惠不會聽我的,這樁事體我沒有辦法做主的,我總不得讓人家戳了脊梁骨罵我老物事,到現在這種年頭還包辦女兒的婚姻,叫她嫁給一個結過婚的人,阿惠今年剛剛二十一歲呀……”張師母講著講著,動了感情,想想女兒作孽兮兮, “人家二十歲的大姑娘,要啥有啥,著的吃的,用的戴的,我們家阿惠一樣沒有,天氣冷起來,連件像樣的兩用衫也沒有,吃碗白飯還要受氣,阿惠是個苦小囡,我假使再逼她嫁人,我這個做娘的也太狠心了……”

張師母哭起來,弄得吳老太太不曉得怎麼辦了,在邊上陪哭。

阿惠從裏廂跑出來,拉拉姆媽: “姆媽,你不要哭,你不要哭,你們講的話我全聽見了,我——情願的!”

兩個老太婆同時叫起來: “阿惠,你講——情願的?”

阿惠熬牢不流眼淚,點點頭。

吳老太太開心得撲過去拉住阿惠的手,橫摸豎摸,嘴巴裏嘰裏咕嚕:“好小囡,乖小囡,乖小囡,好小囡……”

張師母瞪大眼睛看女兒,看了一歇,一把拉開吳老:太太的手,把女兒拉到自己身邊: “阿惠,你瞎講,你作死啊!”

阿惠眼淚滾下來,一呃一呃地說:“我,我,我真的,我……”

“你瞎講,你騙我,阿惠你不要多想——”張師母又哭了,“姆媽不會讓你去嫁這種人的,你不要瞎想……”

吳老太太不開心了,又弄不懂張師母什麼名堂,一歇歇風一歇歇雨。吳老太太說: “咦,大妹子,你做啥,阿惠自己情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