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願什麼?”正巧張衛民下班回來,踏進門,看見娘和妹子哭,吳老太太急,不曉得出了什麼事體。
衛民的蠻勁大家曉得,兩個老太婆不敢響了,阿惠隻是哭。吳老太太看看衛民的麵孔,趁早溜出去了。
吳老太太一走,張師母倒又有點懊悔了,心裏好像落掉一樣什麼值錢的物事,空落落的,就把事體告訴衛民,想聽聽小兒子的意見,不曉得剛剛開口講了兩句,衛民麵孔漲得血紅,喉嚨粗,聲音大,一開口震得三間屋抖: “我同你們講清爽,阿惠不許嫁到吳家去的!一世嫁不出去也不許嫁他們家。姆媽你聽好,不要再和那個老太婆噦唆,阿惠你個死丫頭不要發騷,再發騷我扇你耳光!”
阿惠吃了冤枉,也不辯嘴,隻是哭。
張師母也火了,對兒子說: “你怎麼可以這樣罵你妹妹,阿惠是個乖小囡,她是為你想的,為你二阿哥想的!”
衛民呆了一呆,火氣一下子泄掉了,隔了半天,歎了口氣,說: “就算他們家金子打牆,銀子鋪地,也不嫁的!”
阿惠出了一口氣,不哭了,含了眼淚朝二阿哥看。
張師母心裏攪得亂七八糟,頭暈得立不牢扶了台子坐下來。
衛民跑出去,看見吳克柔從外麵進來,馬上喊住他: “你等等!”
吳克柔走過來,麵孔上毫無表情,站在衛民麵前。
衛民麵孔鐵板,說: “我告訴你,我家阿惠絕對不會到你們吳家去的,你早點死了這條心吧,不要再做夢,再搞什麼花樣經了!”
吳克柔看看衛民,看看在門邊上倚著的兩隻眼泡通通紅的阿惠,仍舊冷冰冰的樣子,也不激動,也不氣憤,隻是一眼不眨死死盯牢衛民看。
衛民被他看得不適意,說: “你少來假正經!”
吳克柔終於講了一句: “自作多情。”
衛民跳起來:“啥人自作多情?啥人自作多情?是你家老太太到我屋裏來講的!”
吳克柔冷冷地說: “老太太講,你去尋老太太麼。”
衛民一時噎住了,想不落。
吳克柔問衛民: “沒有事體了?”聽上去蠻客氣,骨子裏又在陰損人,叫衛民心裏難過。
吳克柔走進走出的辰光,聽見阿惠對衛民講: “二阿哥,你不要動氣,這種人的話,你聽他做啥,他是連自己屋裏人也要陰損的。” 吳克柔心裏一刺,嘴唇抽搐了一下。 娟娟看見爸爸回來,開心地撲過去。吳克柔一推,把娟娟推倒在地上,娟娟爬起來,眼睛眨巴眨巴,不敢哭。 吳老太太跑過來,抱過娟娟,對孫子罵: “你作死,你作死,你敢把娟娟這樣,告訴你,兵兵已經給你作走了,你再敢把娟娟怎麼樣,我同你拚老命。”
吳克柔心想作走兵兵也有你老太太的份,現在都往一個人頭上堆。沒有你老太太的作用,這樁事體還沒有這麼順當呢。吳克柔沒有好氣地說:“是的,全是我作出來的,我假使不作,把胡美英留在屋裏就好了,日腳就太平了。”
吳克柔是反話,講出來卻連自己也有點吃驚了,好像真是在想念胡美英了。吳老太太自然盡揀胡美英的好處想。多麼能幹呀,裏裏外外收作得多少舒齊啊,熱湯熱水服侍一家老小啊,兩個小人帶得多少好啊,現在看看,屋裏成什麼腔調了,娟娟的小辮子梳得亂七八糟,老太太手抖,紮不好,兩個男人又不會紮,熱天過了,秋涼來了,小人連雙布鞋子也沒有,還穿了一雙塑料涼鞋,赤腳,苦了小人。屋裏幾個大人的日腳也過得一塌糊塗,冷粥冷飯,換季的衣裳也不曉得在什麼地方,老太太想來想去想到胡美英在的好處,自然也曉得胡美英是不會再來了,屋裏卻是少不了這麼個女人,想來想去能夠代替胡美英的,隻有阿惠。
吳克柔對老太太說:“你少給我出去瞎說,瞎嚼舌頭,阿惠那個小姑娘,沒頭沒腦的,爛汙貨,送上門來我也不會要的。”
吳老太太不曉得衛民和孫子在外麵講過話了,聽孫子這樣講阿惠,連忙“噓”一聲:“你輕點,你瞎說,你這張嘴巴越來越陰損了,阿惠這樣的小姑娘,難得碰到的好小姑娘,喏,我今朝到張師母屋裏去過了,同張師母講過了,看上去張師母是有心思的,還有阿惠,你猜小姑娘怎樣講,小姑娘說她情願的……”
吳克柔不相信,也不想聽老太太噦唆。
老太太卻起勁得不得了: “真的,阿惠親口對我講的,講她情願的,阿克,大概小姑娘老早看中你了’,我幫你想想也是應該的,你賣相神氣,有私房,雖說年紀比她大不少,可是你嫩相的,憑良心講,阿惠跟你不虧的,她自己沒有正式工作,屋裏窮煞,還要尋什麼樣的條件,你是二婚頭不假,男人二婚頭不比女人二婚頭,不搭界的……”
“好了!”吳克柔見老太太沒完沒了, “你還在做夢呢,人家衛民差一點要請我吃拳頭了,要報告派出所,告我拐騙良女了,你還在困夢頭裏尋開心呢!”
吳老太太一時轉不過彎來: “真的!你講的是真的?咦,這個張師母,倒滑稽,剛剛講得蠻好的,怎麼一歇歇……”
看老太太一眨眼工夫汗也急出來了,吳克柔心裏倒有點不忍了,說: “啊哎,好婆,你年紀大了,少出門,眼門前女人少,看見一個就想討來做自己人,我外頭碰到的女人多呢,你用不著急的……”
老太太眼淚落下來:“啊哎阿克啊,你總算明白我老太婆的心思了,我就是急啊,我這一把年紀了,今朝不能保證明朝了,說摜倒就要摜倒的,你阿叔又是這種樣子,專門要人照管的,你一個人拖了娟娟,往後日腳怎麼過,我怎麼能不急啊……”
娟娟說: “老太太你不要哭,老太太你不要急,我是大小人了,屋裏事體我來做,我全會做的,飯我也會燒的……”
吳老太太摟緊娟娟: “乖心肝,乖寶貝,乖煞了,太婆不舍得你吃苦的,太婆不肯讓你吃苦的……”
吳克柔站起來回自己屋裏去了,也不開燈,一個人坐在黑頭裏。他沒有閑工夫像家庭婦女那樣翻嘴。明朝上班,還有一個重要的接待任務。意大利威尼斯有一個代表團來,人家不去那些著稱於世的地方,卻點名要來看聽楓園,盡管市園林管理局和外事單位會有專家陪同而來,但園裏許主任還是要他準備一下,一起陪同。下班前,他特意繞到市圖書館借了一些書,如明代著名畫家文震亨的《長物誌》,計成的《園冶》以及《工程營造錄》等和近代一些園林藝術家的著作,準備夜裏看一看。吳克柔對聽楓園全園情況比較熟悉,給外國人講解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這次人家專門要了解水的布局,園中池,瀑,泉,水的安排,這就非他所長了,他必須作一點準備。可是現在他一點看書的心思也沒有,不想做任何事體,隻想一個人坐在黑屋子裏。坐到什麼辰光,他自己也不曉得。
吳克柔回城以後,安排在聽楓園工作,開始是做陳設管理工作,後來因為上麵要求每個園林要在現有工作人員中,培養自己的導遊,聽楓園園小人少,工作人員十有八九是些照顧來的“夫人”,有的連“聽楓”兩個字也搞不清爽,園裏就叫吳克柔擔任這項工作。
聽楓園是新近開放的一家花園,總共占地才五六畝,工作人員不足二十人。可是接待任務非常重。就近幾個城市的遊客,幾乎每年必來蘇州,玩夠了拙政園、留園這樣的著名園林,要換換口味。遠道而來的客人,玩了拙政園、留園還不夠味,連這種小小的袖珍花園也不放過,進來轉一圈,茶室裏喝一杯,也算到此一遊,反正旅遊費公家報銷,多住幾天多玩幾個地方,多拍幾卷膠片,把時間精力金錢消費在能同天堂媲美的地方,不冤枉的,所以連聽楓園這樣的小園林如今也弄得遊人如織了。不過這些遊人還算是好伺候的,頂麻煩的是些外國人和專門研究園林藝術、古典建築的外地專家,來的人雖說不多,纏你一個上午,就叫你頭暈腦漲。牛屎裏追出馬糞來,亭台樓閣,水榭石舫,池泉瀑水,南北湖石,粉牆漏窗,平台長廊,匾額對聯,占樹名木等等,樣樣要問,樣樣要記,一句活講錯,就要出笑話,甚至開國際玩笑。園林的一般工人原本是沒有義務要回答這樣的問題,可是一旦被人家喊住,一問三不知,不光自己台塌光, “甲江南”的園林也會遜色幾分的。
吳克柔雖然從小在蘇州長大,可是對這些“不出城市,而能獲山林之怡”的蘇州園林,卻是不甚了了,就像一般的蘇州人講不出滄浪亭建於何時,獅子林起名於何故。吳克柔小時候,也玩遍了大大小小的園林,連不開放的也翻牆進去“視察”過,可是頂多電隻能講出一段眾所周知的典故,背出兒句膾炙人口的聯對,什麼生公說法,頑石點頭,什麼乾隆皇帝“真有趣”.什麼“明月清風本無價,遠山近水皆有情”之類,這在小朋友當中,已經算是博占通今,學問高深得了不得了。可是就憑肚皮裏這一點可憐的知識,隻能騙騙鄉下人,哄哄小人。
進園工作以後,隨著遊客的日益增多,工作量越來越大,幾乎應接不暇了,吳克柔是陳設工,但實際上卻做著超出本職庭堂陳設工作幾倍的事,盆景的管理,花壇的布置,園容衛生工作都要做,有時還要兼當導遊。人家寧願出大價錢聽講解,玩蘇州園林就像吃名目繁多的蘇州菜,不把眼前景色和那些傳說、典故連起來享受,在一般遊客眼裏,滿園景色就會寡淡得多。若是回絕人家說聽楓園沒有導遊,那未免太丟醜,尤其碰上外賓,簡直是塌中國人的台。聽楓園原來是有一位導遊的,水平很高,知識豐富,口才又好,講解起來,旁征博引,深入淺出,詼諧幽默,非常受歡迎,成為單位創收的一名得力幹將,全園職工的獎金福利,有一半是從他嘴巴裏流出來的,所以領導視為掌上明珠,可惜這位導遊後來自費出國了。園裏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矮子裏拔長子,主任見吳克柔一副有心計的樣子,雖然不苟言笑,但內裏豐厚,就吃準了他,硬勁要他承擔,吳克柔心裏明白自己有幾斤幾兩,這副擔子挑不起,也不想挑,做這項工作要用“微笑”外交的,麵部肌肉需要一定的靈活程度,可是他不想笑,也笑不起來。主任死賴活賴求他,可憐兮兮的樣子,逼得吳克柔應承下來。吳克柔其他場合很少講話,冷冰冰的。可是一開始講解,就變得滔滔不絕,也是奇怪。第一次擔任導遊工作,他什麼準備也沒有,隻是把以前聽來的一點東西,加點鹽加點糖,炒一遍冷飯,想不到遊客十分滿意,還有一封表揚信。稍感不足的是導遊麵部表情太單調,太嚴肅。主任開心煞了,說,你看你看,我看中的人不會錯的。至於不會笑麼,小事體,學一學就會了。吳克柔是上了架子下不落台,硬著頭皮做下去的。可是那種職業性的微笑,他始終沒有學會。有人開玩笑問他,是不是和那個美國電影明星史泰龍一樣,笑神經受過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