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吳家那間隔廂,很快就有人搬來住了,是一對小夫妻。男人搬好家,安排好房間就走了,說是在鄉下中學裏教書,把個大肚皮女人扔在家裏。
老人愛打聽,年紀輕的愛交結,一來二往很快就熟了。根根底底都盤得清清爽爽,還曉得六十塊錢房租,男方單位貼三十,女方單位貼二十五,自己出五塊,碰得著這種好單位,真叫人眼熱。
收拾好房間,王琳上井台洗衣裳。
“哎呀呀,”張師母看看她的大肚皮, “妹妹,肚皮裏有幾個月了?”
“八個月。”王琳麵孔有點紅。井台上男男女女都盯‘牢她的肚皮看,在學校裏她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直辣辣的目光,雖說已經三卜好兒,大肚皮生小人,畢竟是第一回。
“哎呀,八個月了,要當心了,歇歇吧,不要做生活了。”
王琳笑笑: “衣裳換下來總要洗呀。”
“叫你家先生洗麼——噢噢,你家先生在外麵工作的——”張師母立起來對自己屋裏喊,“阿惠,出來!阿惠!”
阿惠跑出來,站在王琳麵前,抿著嘴笑。
“阿惠,幫阿姐洗衣裳。”
阿惠噢了一聲,蹲下來搬王琳的洗衣盆。
王琳麵孔更加紅了,想奪回來,張師母攔住說: “不要搶,當心肚皮,八個月頂要當心,老古話‘七活八不活’,有道理的,不過你也不要嚇,喏,我這個女兒喏,八個月養下來的,生下來一點點小,像隻小貓,哭起來喵喵地輕,現在照樣長得蠻長蠻大,就是不漂亮……” 阿惠抿嘴笑,手腳麻利地搓衣裳。 王琳還想講什麼客氣話,張師母說: “反正她也沒事體做,笨殺坯,讀書讀不出,畢業證書也拿不到,招工輪不到她,一直在屋裏吃白飯……”
阿惠低下了頭,王琳站在一邊替阿惠難過。
“你們看看,”張師母對井台上其他人講, “她的肚皮蠻有樣子的,看上去是養兒子的,你們說呢?”
大家集中看王琳的肚皮,弄得王琳手腳無處放。
“王老師,”喬老先生走過來,一本正經地問, “你喜歡公子,還是小姐?”
“他們瀆書人,不關賬的.是不是?兒子女兒全好的,是不是?”
王琳笑起來: “一樣的,一樣的。”
其實,她是想要兒子的,什麼讀書人,做工人,全是一樣的思想,大學裏一肚皮學問的老教授也盼望抱孫子。養了女兒的就說也好的,也好的,一樣的一樣的,根深帶固的傳統意識,普遍的社會心理。
“妹妹,你在大學裏教書,尋的鈔票多吧,一個月:有幾百?”張師母眼巴巴看著王琳。在張師母心目中,大學老師肯定是大好佬、闊太太。
王琳熬不牢又笑了,笑得很開心,這地方的人,俗氣得叮愛,和她原先的那個環境大不一樣。
見王琳不回答,張師母自言自語起來: “真家夥,真家夥,一個女人家,這麼能幹,賺大鈔票……”
邊上的人附和: “就是麼,現在外麵擺個小攤頭,賺起來野豁豁,大學老師,你想想,要動多少腦筋,書上的字,全是外國字,不容易的,大學老師不賺大鈔票,啥人賺大鈔票?”
王琳真想告訴他們,大學老師不賺什麼大鈔票,也不是什麼大好佬,一個副教授,也不過百十來塊工資,她自己結婚四五年了,一直住集體宿舍,男人在鄉下教書,調不上來,要等過年過節同宿舍其他人回家,兩個人才可以一起住幾天。她的學校和男人的單位,一直拖到她快要養小人了,拖不下去,才同意貼錢讓他們找出租房屋。
吳家出租的隔廂,坐西朝東,本來西牆上有扇門,通後麵一方小天井的。吳家出租房子之前,把這扇門堵了,不想讓房客進後麵的天井。這扇門一封,隔廂間裏,隻有朝東有門,其他三麵,都無門窗,不通風不透氣。不過不管怎樣,總歸比集體宿舍好得多,還有這樣多熱心腸的鄰居,王琳是稱心的。王琳和阿惠一起晾好衣裳,看見吳圓從屋裏走出來,王琳笑眯眯地走上去打招呼,想不到吳圓就像沒有看到她,麵孔板板六十四穿過去。王琳沒有落場勢,立在那裏發呆。
阿惠拉拉她的衣裳,說: “不要理睬他,這個人有精神病的,發起毛病來嚇人的,自己屋裏人都不認得的。”
王琳嚇一跳: “他有精神分裂症?怎麼不去醫院看?”
“這家人家,弄不清爽他們的,有房子有票子,還要一日到夜纏不清爽,相罵,相打當飯吃的。”
王琳更加擔心了: “他怎麼會發癡的?”
阿惠說: “王老師你用不著嚇的,他是文癡,從來不拷人的,頂多麵孔鐵板,不理睬人,你反正不同他們合天井,西門封起來倒好,到我們小天井裏來好了,他們一家門反正和我們不搭界的。”
王琳還是不放心,又問: “他怎麼會發癡的?”
“我也不大曉得,聽說早幾年下放到東北去嚇出來的。”
王琳鬆了口氣,坐下來,覺得肚皮裏不適意,雖然知道“七活八不活”的說法不科學,但她很緊張,怕早產,前兩次流產,她吃夠了苦頭,嚇破了膽,醫生說這一次千萬得保住,否則弄成習慣性流產,像她這樣的年紀,以後生孩子更困難。王琳請了長期病假,工資打七折,反正學校裏有她無她無關緊要。
十年前王琳從農場被推薦出來讀大學,招來羨慕、妒意,當然也有疑竇和猜忌。肖音說,你是當之無愧的,你是有資格的。她也以為自己是當之無愧,有資格的,帶著重體力勞動和艱苦生活落下的腰肌勞損,萎縮性胃炎,她問心無愧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在大操場的主席台上,工宣隊長把他們叫做“暴風雨中鍛煉出來的戰友”,一位鬢發斑白、令人敬畏的老教授發言,說他們是建國以來最了不起的一代大學生,一代真正的大學生,最有思想覺悟,最有理論水平,最有實際經驗,最有真才實學,最有什麼什麼什麼什麼的大學生,他自己非常願意同他們成為“同一條戰壕裏的戰友”……幾年以後,王琳參加歡迎改革高考製度第一批入校學生的開學典禮,官複原I識的老校長對他們說,你們是經過暴風雨考驗的一代人。又有一位鬢發斑白、令人敬畏的老教授上台說,你們是建國以來最強最了不起的一代大學生,是最有水平,最有思想,最有能力的一代大學生,他非常高興能和大家探討深奧的學問。王琳笑了起來,覺得滑稽,後來,她就因為“工作需要”從教學第一線退到二線,在係裏當秘書,坐辦公室,再後來又聽說學校要安排留校的工農兵學員充實總務處。她真想去問問,難道工農:兵學員真的隻配賣賣飯票,打掃飯堂麼?可是她什麼也沒有說,隻是默默地等待命運的懲罰。和她同命運的人,許多已經走出校門,終於像摘四類分子帽子那樣,摘掉了頭上沉重的帽子,還留在學校的,大都考上了研究生,馬上就昂首挺胸。她也徹夜不眠地背單詞,看專業書,報考了自己係裏的一位導師,後來那位導師收了係裏的兩個應屆畢業生,那兩個學生比她整整小一輪。現在她已經快過報考年限,她很想背水一戰,可是精力再也集中不起來。小生命的口益明顯的躁動,使她的心充實起來,厭倦膩煩了的生活也重新變得生動了,一切都在淡化,唯有腹中那團血肉不斷地長大,她全心全意地等待小生命的降臨。
吃過夜飯,張師母又來了,夾了一個小包,打開來全是些小衣服小鞋子: “妹妹,這是我家孫女穿過的,剛剛生下來的小毛頭穿舊衣服最好……”
王琳感激得不知說什麼好,拿起一雙紅麵綠底老虎頭的小鞋子看。
“紅麵綠底子,跌倒就爬起。”張師母笑著說, “小毛頭穿這種鞋頂好。”
王琳點點頭,眼眶有些濕,感情距離一下子拉近了。這是位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鄰居,她的擔憂,她的心思,為什麼不能對她訴說呢?
“張師母,醫生說我小人小,說是發育得不好……”
張師母很認真地觀察她的肚子,說: “你聽他們瞎說,小什麼?一點不小,你本身是隻小肚皮,肚皮肉緊,同我一樣的,又是頭生,我生我家阿大辰光,臨到要養了,人家還問我,有五個月還是六個月了……”
“真的,不小嗎?”
“不小的不小的,起碼五六斤。五六斤蠻大一個小毛頭了,我家阿惠生下來隻有四斤幾兩,唉,前頭東落第一進的王家新娘娘,足月生出來小女兒隻有三斤八兩,像隻小猢猻,現在隻有七個月,胖得像隻小豬玀……”
“張師母,你家孫女也蠻胖的麼,昨天你家桂珍抱來白相的……”
“喔喲,這個小丫頭,不要講她,丫頭家養出來八斤九兩,嚇煞人的,你看見她娘這樣胖,女兒像娘。你曉得,桂珍一頓能吃一隻全雞,月子裏,一碗雞蛋,衛國燒了十隻,我想總要剩幾隻下來,不曉得眼睛一眨,十隻蛋全部到肚皮裏去,小人養出來,滿月出門,隔壁鄰居還問她有幾個月的肚皮了。你看看,她肚皮肉多少厚,全是油水呀,衛國自己不舍得吃,全省給她吃的……”
王琳心想桂珍的胃口讓給她十分裏一分,就不錯了。她很想問問張師母怎麼看得出她肚皮裏是兒子還是女兒,又有點不好意思開口,張師母倒又先說起來: “妹妹,你好福氣,養起來肯定是兒子,養兒子福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