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家講足球是妖怪狐狸精變的,會迷人,弄得人哭哭笑笑,弄得人神經兮兮,弄得人吃不落飯困不著覺,發癡發狂。早先隻聽見說高鼻頭大舌頭的外國人,為一場足球輸贏,銅錢銀子全不管,性命交關。開心起來,總統下個命令,全國放假三日不上班,到大街上跳舞唱歌滾地皮,推翻汽車燒房子,火冒起來在屋裏打人罵人摜電視,還要跑到廁所裏割斷血脈,跑到樓頂上往下麵跳,聽起來嚇人兮兮,不敢相信的。這種事體隻有外國人做得出,外國人吃飽了肚皮沒有事體做。近幾年來,中國人的肚皮也吃飽了,油水足了,有閑工夫了,所以也有點神經兮兮,一向文縐縐、溫吞水兮兮的中國人也來個什麼5·19,什麼電報電話罵山門,什麼寄根繩叫人家上吊,稀奇古怪的惡死做辦法,不比外國人推板。
一場一場比賽總有個結束,足球卻不結束,狐狸仍舊迷人,中國人對中國隊仍舊抱有希望,一邊罵一邊提心吊膽地等。報紙上頂沒有名堂經,贏一場就說進步進步,輸一場馬上說退步退步,也算行家專家的,一點點水平也沒有,一點點眼光也沒有,寫文章的人,不曉得到底懂不懂足球,全是外行看熱鬧看出來的文蕈。
褲襠巷裏的小青年,全是篤篤刮刮的內行,會看門道,還會預測輸贏,軋在一起看比賽,頂有勁。可惜幾個人的廠禮拜不是同一日,難得碰到一起的。喬喬、三子他們頂眼熱衛民,衛民廠禮拜就是禮拜日。禮拜日的下午,中央台總歸有球賽的。
禮拜天下午的足球賽,衛民是從來不放棄的。
電視機在哥嫂房裏,是一架十四英寸的彩電。去年屋裏賣掉了那架十二英寸黑白的,弟兄兩個合本出鈔票買的。彩電接了外接天線,隻能固定在一間屋裏,哥嫂新結婚,當然作為一件家當放在新房裏。新房是小夫妻住的,其他人常出常進總不大方便。開始張師母和衛民都不進去看,桂珍也從來不客氣,還不許衛國去邀他們。你們不進來,樂得我獨吞。可是衛民不服氣,時間長了憋不住,張師母也覺得小兒子虧了,平常日腳閑話裏夾音,暗示桂珍,要把電視機搬出來,擺在吃飯間大家看。桂珍精明人,曉得長期獨占下去肯定不太平,就讓男人出麵,叫兄弟進來看電視。衛民坐到阿哥新房裏,總歸渾身不適意,好像總有一雙厭惡的眼睛在盯他,衛民看在阿哥麵上,不同阿嫂計較,退出來,有球賽就到喬喬或三子屋裏看。張師母逢人就幫小兒子叫屈。桂珍反正麵皮厚,鑽子也鑽不進,幾句閑話不當一回事體,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隻要電視機不搬場。倒是弄得衛國心裏難過,兩頭不討好,一日到夜佝著背,皺著眉,好像沒有資格抬頭做人的樣子。
今天這場比賽,是爭取出線權的關鍵球,偏不巧喬喬屋裏的電視機送去修理了,三子又不在家,衛國人雖老實,心是蠻細的,吃飯辰光,就叫兄弟去看電視,衛民說: “你不叫我我也要看的。”
“就是麼,大家看看。”張師母氣粗了, “阿惠你要看你也去看,全是自己人,親阿哥,不見得不許你看。”
阿惠趕忙搖頭: “我,我不看,我不歡喜看電視的……”
衛民瞪了妹子一眼: “賤貨。”
桂珍憋了一肚皮氣,等到球賽開始,已經要撐破肚皮了,像關在動物園鐵絲籠裏的老虎,在屋裏轉來轉去,有事無事從電視機前走過,擋住衛民的視線,有事無事敲敲台子碰碰凳子,衛民把音量開響,不理睬她。桂珍碰了壁,隻有向衛國撒氣,反正衛國是個受氣包。
衛國其實和衛民一樣,也是很喜歡看球的,不過平時,倘若另一個台有地方戲,越劇滬劇黃梅戲,總要盡足桂珍。今朝借了兄弟的光,也讓他過一回癮,桂珍看男人兩隻眼睛盯‘牢電視,嘴巴裏“呀呀”地叫,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和暗示,愈發有氣,嘴裏噦噦唆唆,不清不爽,女兒蠻好困著了。她去抱起來,弄醒了,弄哭了。小人一哭,桂珍更加有話講了,一歇歇叫衛國幫小人換尿布,一歇歇要他抱小人把屎,支得衛圖像無頭蒼蠅,團團轉,吵得衛民心裏煩煞, “霍”地立起來,奔出去,不看了。
衛國拉兄弟沒有拉住,怨了桂珍一聲:“你看你,不像腔。”
衛國追進衛民屋裏,看見衛民眼睛發紅,拚命抽香煙,衛國有點膽怯,小心翼翼走過去: “衛民,去看吧,去看吧。”
衛民不響,冷眼看阿哥。
“去看吧,衛民,桂珍就是這種腔調,你不要當真,不要理睬她,女人家……”
衛民“哼”一聲: “女人家就可以拆天了,雌老虎,你給她活吃!”
衛國麵孔有點紅,支支吾吾: “凶是蠻凶的,有辰光不講理的,不過,不過麼,桂珍嘴巴凶,吃相難看,人心麼,還是……人心還是不惡的……”
衛民“呸呸”兩聲: “你還有麵孔講這句話,她的心不惡,還要怎樣才算惡?還要怎麼才算惡?自己老娘妹子給她壓得這種樣子,你還要包庇她,你這種男人!”
衛國歎口氣: “等到你討了女人你也會明白的,你也會曉得的,女人,唉唉,女人,講不清爽的。”
“這種女人,送給我我也不要,一世打光棍,絕子絕孫,我也不討這種女人,我要是再討這樣一個女人,屋裏還有什麼日腳好過,老娘要氣煞妹妹要餓煞了……”衛民越講越氣,開始罵人了,“掃帚星,掃帚星,討進來,屋裏就沒有太平過,不是掃帚星是什麼?”
“啥人掃帚星?啥人掃帚星?”桂珍衝進來,她跟在男人屁股後麵,在衛民房門偷聽了一陣了,一進來就指手畫腳,拍屁股拍手,一副賴皮腔調, “你隻嘴也要用馬桶刷子刷刷清爽了,要用老堿水泡泡了,你講講清爽,啥人掃帚星,啥人不太平?”
張師母緊緊地跟進來,緊張地聽,緊張地看,隨時準備加入。
“就是你!”衛民終於拉破了麵子,同阿嫂上腔了。他再也不想顧全阿哥的麵子,一年多來,他一忍再忍,全是為了阿哥,現在看來,忍讓不是好辦法,反而助長這個女人的凶氣。再忍讓下去,阿哥也沒有好結果,現在已經沒有一點男子氣味了,要變陰陽人了。這個女人,是要殺一殺她的威風,阿:哥也可以舒f_J氣,挺挺胸,抬抬頭,讓老娘也做做大人。衛民豁出去,破口大罵:“就是你個掃帚星,雌老虎!”
桂珍手指戳到小叔麵孑L上: “你罵人你罵人,你罵人,你堂堂一個大男人,開口罵人!”
張師母橫進來說: “心裏有氣,自然要發出來。電視機是他們合本買的,大家可以看,強橫霸道的人不好的。”
桂珍馬上轉向婆婆: “你講什麼,你講什麼,你還有張老麵孔講?當初我不肯跟你們兒子,你怎麼騙我的,喏,一房家當喏,喏,彩色電視機喏,大房間喏,全歸我的……”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張師母被桂珍逼得退了一步,講了一句不得體的話,被桂珍抓牢了。
“啊!啊啊!你們大家聽見啦!當初不是現在,當初是你們把我騙來的,現在人到手,彩電也要搶去,房間要趕我出去,一家門的騙子,一家門的強盜,一家門的戳眼貨,一家門的掃帚星,嫁到你們這種人家,我前世裏倒的黴,前世裏作的孽……”
“你這種女人,惡過了了,所以養不出兒子的,討你這種女人,是我們家倒黴……”
桂珍自從養了女兒,一直覺得麵孔上無光,頂恨別人議論養兒子養女兒,現在小叔子竟然當麵罵她沒有本事養兒子,桂珍氣得豁邊了,辣豁豁地回擊: “我養不出兒子,還養得出女兒,隻怕你自己,惡到頭了,將來討個女人鐵石肚皮不開花呢。自己撒泡尿照照自己張麵孔,條件倒瞎高,看上人家大學生,想吃人家天鵝肉……”
“你放屁!”衛民蹦起來,罵他別樣他都吃得落,就是不能講到他同喬楊的事體,一講必定跳到八丈高。
吵架升級了,動起手來,張師母麵孔上先被桂珍的手指甲劃出一條血印。
阿惠在外麵聽屋裏相罵,又怕又急,哭出來,跑到隔壁人家去叫人勸相罵。三家人家隻有兩個老人一個大肚皮在家。吳老太太為人謹慎,隻要事體不礙到自己,從來不多管,喬老先生從來好管閑事,好做公家娘舅,聽阿惠一喊,馬上支一根拐杖來勸相罵了。老先生剛進門,一口氣還沒有調上來,就看見桂珍伸手揪衛民的衣裳,衛民手肘子一拐,朝喬老先生立的地方拐過來,老先生人老呆木了,來不及避開,還沒有弄清東南西北,胸口頭就吃了一記,人立不穩,朝後麵倒下去,後腦門碰到板壁,眼門前發黑,跌倒在地上。衛民一看自己闖了禍,愈發上火,顧不得去看喬老先生,一拳頭的重量,不能打阿嫂,收又收不攏,就對準阿哥打過去: “全怪你,討這個瘟女人,惹出來的事體。”
衛國吃了兄弟一拳,忍住了,可是桂珍不肯吃虧,打是打不過衛民的,就哭開來,一邊哭,一邊朝外麵跑: “打煞人了,打煞人了……”
大家不去理睬她,趕忙去照看喬老先生,總算沒有跌悶過去,可是怎麼也爬不起來了,攙也攙不動。沉得不得了,不曉得是不是跌斷了骨頭,躺在地上哼。
阿惠已經去叫來了三輪車,一家門把喬老先生抬上車,衛國和阿惠送老先生上醫院。
三輪車踏到弄堂口,迎麵碰到桂珍,屁股後麵跟了兩個警察,也不曉得她怎麼瞎講,把警察也領來了,氣勢洶洶直奔屋裏,衛國曉得不對,叫阿惠先陪喬老先生去醫院,自己跳下三輪車追回去。
兩個小警察擺出一副凶麵孔訓衛民。
衛民不吃:“我們自己人打相打,要你們吃飽了多管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