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一個皮膚很黑的警察說: “你這種法盲,我們就要管!”

一個說,另一個伸手就去拉衛民,衛民手一甩,又是一個不巧,碰到那個小警察鼻子上,偏偏這個警察破鼻頭,碰不得的,一碰要出血的,立時流出來不少血,滴在衣裳上。黑皮膚的警察一看同事出血,隻以為衛民動手打警察,二二話不講,袋袋裏摸出一副手銬,拉過來“哢嚓”一銬,把衛民兩隻手銬起來了。

衛民吃著冰冷冷的手銬,有點急了,叫: “你們不對的,你們銬錯人了!”一邊拚命掙紮。

警察拖了他就走: “就是銬你這雙惹是生非的手!”

張師母跪到地上哭天哭地,眼巴巴看見兒子被銬走,嚎叫:“我也不要活了,我也不要過了,這種日腳……”一邊哭,一邊用頭去撞牆,幸虧衛國一把抱住。

桂珍也想不到自己會弄出這麼大的事體,一時嚇呆了。

衛國攙了娘坐下來,回過身對準女人的麵孔左右開弓,“啪啪”兩記耳光,罵:“你滾,你滾,滾回去,再也不要看見你了!”

桂珍兩爿胖麵孔上,立時十個指頭印顯出來,桂珍捂了麵孔,一邊哭一邊往外頭跑。張師母倒急了,叫衛國去追,衛國不肯,說:“讓她去死好了!”

桂珍是不會去死的,就像張師母不會死一樣。她是跑回娘家去訴訴苦,等著衛國去接她回來。

衛國不放心兄弟,勸了老娘,就到派出所去了。

阿惠把喬老先生送到醫院。醫生說要觀察兩天,看看有沒有內傷,年紀大了,麻痹不得,阿惠安頓好喬老先生,要緊回去報信。張師母心想幸虧喬老先生有勞保,要不然這筆醫藥費嚇煞人了。

過了一陣,衛國垂頭喪氣回來了,人家派出所凶來兮,問問情況不肯告訴,兄弟的麵也沒有見著。 張師母又哭起來。 衛國跺跺腳,說: “哭有什麼用,自己作出來的事體自己承當,人家喬阿爹頂觸黴頭,平白無故吃一記生活,還不曉得傷得怎樣,你也不到醫院去看看!”

張師母說:“那你兄弟怎麼辦,你不管啦,讓他去吃官司啊?”

衛國悶頭不響。

阿惠膽怯怯地說: “有一個警察,麵孔蠻熟的,好像是對過喬喬的同學……”

“同學?”張師母搶上來,急乎乎地問, “喬喬的同學?你個死人,瘟生,為啥不早點講。喬喬呢,喬喬人呢?今朝到這辰光還不曾下班?”

阿惠看看姆媽,猶豫了一歇,說: “回來了,半路上碰到我,我告訴他喬阿爹住醫院,他直接到醫院去看阿爹了……”

“你個死人,還不快點去叫他,叫他到派出所去問問,你還不去?”

阿惠不敢回嘴,又不想去,張師母奔進屋裏拿了一張五塊頭出來,往阿惠手裏一塞,把阿惠一推: “快點去!買兩瓶橘子露帶去,買小瓶頭的。”

阿惠接了錢,出去了。

張師母在背後吩咐: “鈔票當心,當心,當心挖包,記牢,買小瓶頭的,兩瓶。”

阿惠小心地按按口袋。別人家的小人,十來歲,讀小學,身邊就摸得出十塊二十塊洋錢了,作孽阿惠長到二十歲,買粒糖吃的經濟權也沒有。

出了弄堂,就有一爿食品店,阿惠去買了兩瓶小瓶裝的鮮橘原汁,請營業員用繩子紮一紮,那個姑娘撅起血紅的嘴唇,不耐煩地白了阿惠一眼,三下兩下紮了一圈,就推給她了。

阿惠捧了兩瓶橘子露,到馬路對過去等公共汽車。正是下班時間,車子軋煞,阿惠怕瓶子打碎,讓了一輛又讓一輛,眼看好幾輛車過去,車站上仍舊軋滿了人。有個小青年看阿惠抱著瓶子可憐兮兮的樣子,發了善心,幫她軋上了車,阿惠心裏激動得眼淚快要出來了。上了車,手裏有物事,不好掏錢買票,動作遲了一點,被售票員挖苦了一句。好容易趕到醫院,尋著了喬喬。喬喬聽阿惠講了,拍拍胸脯說: “你放心,我馬上就去,包在我身上。黑皮呀,一本正經的,黑皮原本同我們是小弟兄,軋得熟透的。”一邊說一邊騎了腳踏車走了。

阿惠鬆了一口氣,把橘子露放在喬老先生床頭櫃上,看老先生要困了,就走了出來。

外麵天色已經開始發黑,路燈全亮了。阿惠沒有再去乘汽車,從前大街走回去。

前大街開辟夜市場已經好長辰光了,阿惠一次也沒有去過。隻聽明珍講過,說是熱鬧得很,一入夜,大街兩邊排滿各種各式的攤子,全是年輕姑娘頂喜歡的物事。

阿惠沿著街麵走過去,夜市場果真人山人海。

前大街原本是一條冷冷清清的馬路,路麵不寬。幾年前,就有幾個想在玄妙觀東角門擺地攤,又軋不進的個體戶看中這地方:不通公共汽車,不擠不軋,交通警不來,市場管理不問,於是,就把擺在玄妙觀東角門角落裏的攤頭搬到這裏來,搶先落一塊好地盤。當時前大街自然不及玄妙觀鬧猛。可是,鬧猛地方也有鬧猛地方的不便,鬧市區人多生意多,攤頭也多,物事多了,買主看了這樣想那樣,看了那樣嫌這樣,揀來揀去,挑來挑去,眼花目衝,討價還價壓價,買衣裳要講顏色,講式樣,講尺寸,買小人白相物事要講新鮮,講牢紮,講實惠,買硯台筆筒工藝品要講風格,講料作,講做工。噦裏八唆,一點不爽氣,真叫物事多了不稀奇。到前大街來擺攤頭倒也實惠,街路冷清店家少,買主不可以像逛玄妙觀那樣千挑萬揀,有啥買啥,爽氣得很,生意倒蠻看好。慢慢地地攤多起來,軋起來。前大街雖說不通公共汽車,其他車輛還是要過的,光光腳踏車,一天來來去去的數也數不清的,馬路上擺了地攤,車輛經常堵塞。攤頭上來了新鮮貨,有人圍觀,蘇州人是頂歡喜看西洋鏡、軋鬧猛、瞎起哄的,有人在馬路當中蹲下去結鞋帶,也會有一圈人上去打聽什麼事。交通堵塞,影響上下班,問題擺到市長辦公桌上,整頓交通秩序、整頓市場容貌,刻不容緩。市長叫秘書電話一掛,馬上有人來,黃牌警告,還算客客氣氣,等到吃紅牌,對不起,不罰你別樣,隻罰你鈔票,地攤小本生意,賣出一條牛仔褲,要多喝三杯開水的,哪裏經得起公家獅子大開口,一罰幾百幾百。這張紅牌效果著實靈光,僅僅三天,前大街又冷冷清清,清清爽口了,汽車腳踏車直來直去,稱心愜意。可是,居民老百姓又有意見,蠻好的店家攤頭開到屋門前,買點物事多少便當,現在拆光搬光,買一點點小物事也要走老遠的路,真是吃飽了飯較腳勁了。

擺地攤的個體戶一個比一個精,日裏不許夜裏來,夜市場開出來,興得更加快,大部分老百姓日裏要上班,沒有空,吃過夜飯,不看電視就上床,無聊。有了夜市場,夜裏有了去路。夜市場一日千裏地發展,等到這樁事體第二次擺到市長辦公桌上,地攤已經擺了大半條街了。市長傷腦筋,再來一次紅牌,看上去不得人心,不來黃牌紅牌也不行,發展下去要豁邊的,左右為難。女兒小姐吃飯辰光翹嘴翻白眼,批評市長爸爸,年紀不老思想老,官職不小膽子小,鄉下人兮兮,現在外頭什麼時代了,什麼形勢了,還要做縮頭烏龜?他們小姐妹淘裏頂喜歡吃過夜飯,勾頸搭背逛夜市場,欣賞港台流行服裝,倘是市長爸爸要撤夜市場,女兒小姐這裏第一個不過門,第一個有顏色看。市長受女兒威脅,更受女兒啟發,想通了,決定開辟一條夜市街,每日下午六點以後,機動車繞道。自行車推行,為自由市場讓路。這個提議很順利地通過了,紅告示貼出來,老百姓開心,小攤販起勁,天不黑就來搶地盤,不到開市辰光就大包小包拎了立在那裏等,來遲了就搶不到好地盤。到天黑下來,靠幾盞懸空八隻腳的路燈做生意,看不清爽,燈是紫顏色的,省電,照得人青皮青麵孔,像太平問裏的死屍。人麵孔難看事體還不大,反正夜市場買賣物事又不是買賣人。可是地攤上的商品就不靈光了,一律發紫發青,像同一隻染缸裏出來的,難看煞了。做服裝生意的攤頭特別吃不起這樣的虧,就掛一隻洋油盞,吊一隻馬燈,鬼火兮兮,看上去汗毛凜凜的,市長在女兒的操縱下,親臨市場,轉了一圈,大家的福音來了,公家出麵,搭了防雨棚,通了電線掛燈泡,稍許出一點電費管理費。

夜市場的名聲喊出去,不光本地人來軋,外地人也來軋,意。可是,居民老百姓又有意見,蠻好的店家攤頭開到屋門前,買點物事多少便當,現在拆光搬光,買一點點小物事也要走老遠的路,真是吃飽了飯較腳勁了。

擺地攤的個體戶一個比一個精,日裏不許夜裏來,夜市場開出來,興得更加快,大部分老百姓日裏要上班,沒有空,吃過夜飯,不看電視就上床,無聊。有了夜市場,夜裏有了去路。夜市場一日千裏地發展,等到這樁事體第二次擺到市長辦公桌上,地攤已經擺了大半條街了。市長傷腦筋,再來一次紅牌,看上去不得人心,不來黃牌紅牌也不行,發展下去要豁邊的,左右為難。女兒小姐吃飯辰光翹嘴翻白眼,批評市長爸爸,年紀不老思想老,官職不小膽子小,鄉下人兮兮,現在外頭什麼時代了,什麼形勢了,還要做縮頭烏龜?他們小姐妹淘裏頂喜歡吃過夜飯,勾頸搭背逛夜市場,欣賞港台流行服裝,倘是市長爸爸要撤夜市場,女兒小姐這裏第一個不過門,第一個有顏色看。市長受女兒威脅,更受女兒啟發,想通了,決定開辟一條夜市街,每日下午六點以後,機動車繞道。自行車推行,為自由市場讓路。這個提議很順利地通過了,紅告示貼出來,老百姓開心,小攤販起勁,天不黑就來搶地盤,不到開市辰光就大包小包拎了立在那裏等,來遲了就搶不到好地盤。到天黑下來,靠幾盞懸空八隻腳的路燈做生意,看不清爽,燈是紫顏色的,省電,照得人青皮青麵孔,像太平間裏的死屍。人麵孔難看事體還不大,反正夜市場買賣物事又不是買賣人。可是地攤上的商品就不靈光了,一律發紫發青,像同一隻染缸裏出來的,難看煞了。做服裝生意的攤頭特別吃不起這樣的虧,就掛一隻洋油盞,吊一隻馬燈,鬼火兮兮,看上去汗毛凜凜的,市長在女兒的操縱下,親臨市場,轉了一圈,大家的福音來了,公家出麵,搭了防雨棚,通了電線掛燈泡,稍許出一點電費管理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