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場的名聲喊出去,不光本地人來軋,外地人也來軋,外國人也要來看“東洋鏡”,看得開心,買得稱心,蹺蹺大拇指叫好。上頭曉得了,內部情況上表揚一次,市裏愈加堅持了,夜市場的花樣經也越來越多,本來隻賣用的,現在又有吃的,不光吃的用的,其他需要公共場所的行當,像交換郵票,調房子什麼雜七雜八的事體也湧到前大街夜市來了。
阿惠走前大街,逛夜市場,隻有看的份,沒有買的福。口袋裏癟塌塌。她一個攤一個攤地看過去,眼花繚亂,心裏怦怦跳。好在這裏的攤主個個熱情,盡看不動氣,動手摸摸也不要緊,攤門前哄的人越多,他們越開心。
阿惠一路看心裏一路吃驚,時間真的是不吃素的,發展這樣快,實在叫人不敢相信。幾年前,剛剛有人到前大街來擺攤頭辰光,天井裏大家議論,姆媽講,你們不要人來瘋,這種日腳不會長的,果然過了不多辰光,吃了紅牌,阿惠當時還服帖姆媽,有眼光,不像年紀輕的人瞎起勁,聽見風就落雨。想不到,現在風來雨來,跟得這麼快,而且不是小毛毛雨,也不是陣頭雨,而是像模像樣的長腳雨了。
阿惠雖然平時很少添置衣裳,但是一個豆蔻年華的姑娘家,對市麵上服裝行情還是吃得透的,憑良心講,這種地攤上,真正好貨貴貨是不多的,大部分是時髦貨,料作蹩腳式樣新,做工粗糙價鈿強。近兩年吃香的熱天的絲綢,冷天的裘皮,這種地方是不多的。要有也是假的多。逛自由市場的人,想買便宜貨的多,真正有鈔票的人,這種地方是不來的,要到上海南京路,北京王府井,廣州交易會,一套西裝兩百五,一件大衣一千三。
這地方的攤頭,頂配青年女工的胃口,一件尼龍緊身衫,七八塊,一條滌綸西褲,十來塊,頂貴的要算二十來塊的牛筋牛仔褲。廠裏發了工資領了獎金來轉一趟,揀頂時新的買一件,和男朋友看電影,進西餐館,穿個三趟兩趟,過時就過時,壞掉就壞掉,反正便宜貨,不肉痛的,倘使出大價錢買了,三日兩頭不時髦了,穿出來上街沒有人看,送人不舍得,折價處理不值幾錢,放在箱子裏生蛀蟲。
阿惠走到一處停下來了,攤主是同阿惠差不多年紀的小姑娘,麵孔不好看,身段蠻好,身上穿的,手裏拎的,攤上擺的,全是頂新式的港衫,嘴巴裏一口糯答答的蘇州話,招徠顧客,活絡得不得了。阿惠看得眼熱煞了,對這種能幹、出淘的小姑娘,她頂佩服。她靠近了攤點,定定地看人家做生意,比看戲看電影還有滋味。
那個小姑娘做完了幾筆生意,看阿惠老是站在那裏不走,以為她要買衣裳,主動上來招呼她,拎起一件衣裳往她身上比試。阿惠嚇了一跳:“我,我,不,不……”
“好看的,好看的,山口百惠穿的衣裳,配你的身段正好,看你小巧玲瓏的,真有點像山口百惠的,怎麼樣,要不要?你存心要,便宜一點賣給你,都是蘇州人麼,怎麼樣,半賣半送……”
阿惠擺脫不掉這塊牛皮糖了,她有點驚慌,眼睛盯牢那件衣裳,那是一件黑紅相問的套衫,阿惠歡喜煞的。
“六塊賣四塊,怎麼樣,拿走吧,這種便宜貨不要,豬頭三了!”
阿惠看見前麵幾個人全是花五塊錢買的,現在她說六塊賣四塊,做生意真的精明的。阿惠身邊總共隻有三塊多一點,連買橘子露多下來的加在一起也不到四塊。
她猶豫了一陣,問: “三塊八,賣不賣?”
做生意的小姑娘叫起來: “喲喲,看你這個人,蠻老實,門檻賊精,三塊八啊,六塊已經壓到四塊了,你還要壓呀,你這個人,不是生意經……”
阿惠麵孔紅了,不做聲,過了一歇,轉身走開了,不再看那件迷人的衣裳。
“哎,哎哎,來來來,賣給你,三塊八,一分錢也不賺你的……”一邊說一邊已經用紙包了那件衣裳,往阿惠手裏塞。
阿惠又往後退,三塊八角錢緊緊捏在手裏。
“啊哎,你這個人,不買?來尋開心啊!拿我們做生意人弄白相啊,你這種小姑娘,真正……”
阿惠咬咬牙,終於拿過那件衣裳,把捏得濕漉漉的三塊八角,交在攤主手裏,攤主接過錢笑起來,數也不數就往錢盒子裏一扔。阿惠看那隻錢盒子,滿滿的,全是十塊頭五塊頭,她不由咽了口唾沫。
阿惠回去的路上懊悔得不得了。可是她實在不敢去退貨。一想到攤主那神氣,她心裏就發酸,假使自己也像她們一樣,就好了,自由自在,又有錢又快活,倘是有一筆本錢,阿惠是願意去的,倘是有人肯借給她,她情願以後加倍償還的。可惜沒有人肯借給她,什麼人也不理睬她,在人家眼睛裏,她隻是一個沒有用場的、吃白飯、討人厭的人。阿惠越想越難過。就算有本錢做生意,阿惠曉得自己呆頭兮兮,笨嘴笨舌,怎麼比得上那樣活絡的小姑娘喲,弄不好把老本蝕光,更加苦。所以姆媽總歸不許她走這條路,寧可一家門一淘吃鹹菜湯的。
阿惠夾緊衣裳回到屋裏,鑽進自己住的小棚棚,衣裳壓在枕頭底下,再回出來。
姆媽正在屋裏朝居委會主任李阿姨訴說什麼,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看見阿惠掩進來,急乎乎地問: “咦,你回來了,喬喬呢?” “到派出所去了。” “你為啥不跟去?” “喬喬說我跟去不靈的,別人要疑心的,叫我不要去的……” 張師母點了點頭, “嗯”了一聲,阿惠怕她討買橘子露的找頭,想快點躲開,張師母偏生叫住她問: “橘子露呢,買了?送去了?”
“買了,送去了……”阿惠正擔心下文,喬喬進來了。
張師母丟開女兒,撲過去:“喬喬!喬喬!衛民呢?怎麼樣?”
喬喬一麵孔得意: “放心好了,黑皮同我搭得夠的,沒有大事體,不吃官司的。”
“人呢?衛民人呢?為啥人不放回來?”
“你又洋盤了,搭進去總歸要嚇Ⅱ下人的,馬上放出來,等於證明他們捉錯了,人家警察也是要麵子的。再說你家衛民也算觸黴頭的,去碰破人家警察的鼻頭,假使扣高帽子,不輕不重關你幾天。幸虧我同黑皮搭得夠,人家一聽是我的朋友,沒有閑話講,等天黑透了放出來,你急什麼,留他一頓夜飯不好麼?”
張師母激動得又要哭,千謝萬謝,喬喬也當之無愧,餘興不盡,牛皮愈發大了: “張師母,總算你們家額骨頭高的,倘是碰到風頭上,比這樣小的事體照樣搭進去,幾年官司,吊銷戶口,發配到新疆、青海,碰著這種風頭,人家是不敢賣麵子的,那真是死蟹一隻。”
李阿姨笑起來,對張師母說: “你放心了,不過衛民是要教育教育的,這種憨脾氣,不改改,闖出大禍來,來不及的!”
張師母連連點頭:“是的,是的。”聽見孫女在屋裏哭,對阿惠說, “你站在這裏發什麼呆,快點去抱小毛頭。唉唉,討著這種媳婦,人家都要翹光了。”
阿惠去抱了侄女出來,小丫頭頂服這個小娘娘,阿惠抱了,眼淚還掛在臉上,就咯咯地笑。
李阿姨想去抱,小丫頭馬上又哭。張師母說: “小毛頭怪,隻服小娘娘,比爺娘還服。”
李阿姨看看阿惠: “阿惠,你倒有領小人的本事。”
阿惠抿嘴笑笑,低了頭。
“有啥用場,這麼大的人了,還在屋裏氽屍。大主任,你費費心,做做好事,幫幫我們家阿惠……”
李阿姨搖搖頭,尋工作不容易的,想了半天,說: “工作是難的,不過有樁事我看倒蠻合適,上次有家做老師的人家,來問有沒有做保姆領小人的,人家不要老的,就要像阿惠這樣的小姑娘。你家阿惠同小人有緣分,倒不如去做幾日小老娘,反正在屋裏也是等掉的,試試看。一個月三十塊工資,吃他家的飯茶……”
阿惠問: “住在他們家裏麼?”
“當然啦!那家人家條件好的,我去看過,專門有問小房間空出來,比你們家衛民住的那一問還大一點,清清爽爽,他們家全是有知識的人,待保姆不會差的,阿惠,去吧,不吃虧的……”
阿惠張了張嘴,又看姆媽的麵孔。
張師母麵孔冷下來:“小老娘我們不做的,這種事體全是安徽人做的,我們窮歸窮,苦歸苦,小老娘不做的。我一世人生幫人家,做下等事體,反正人也老了,我女兒不做下等事體的!”
李阿姨皺皺眉頭: “你這種思想不對頭的,什麼叫下等事體,幫人家領小人,互相幫助麼,現在人家大城市,還專門有保姆學堂,專門教小姑娘學做老娘的……”
“不去的,不去的。”張師母回得幹脆, “我這世人生麵子塌光,不能叫女兒再塌招勢了。我們現在落窮了,老早我們家也是體麵人家,不肯做這種事體的……”
“姆媽,”阿惠輕輕地說,“我情願去做的,我情願去的……”
“情願個屁,你懂個屁,做小老娘,一兩年過後,人家小人大了,送托兒所了,用不著你了,你怎麼辦?不見得做一世小老娘,不要嫁人了?不要尋工作了?你去做了小老娘,人家還會替你安排工作?你一世尋不著工作了……” 李阿姨想不落,走了。 阿惠可憐巴巴跟到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