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3)

桂珍語音未落,阿惠像狼一樣撲過去,要同阿嫂打架,一邊罵:“你槍斃鬼!你槍斃鬼!”

桂珍被打痛了,而且是被阿惠打的,隨便怎麼不肯吃這個虧,也撲上去回手打阿惠。

張師母也說: “你個死丫頭,嘴巴越來越凶,還敢敲人,你倒硬氣了,你有這股氣,不要回屋裏吃白飯,有種自己去尋飯水吃呀!”

阿惠麵孔煞白,不再回嘴,一聲不響,急衝衝奔了出來。

喬喬追過去喊: “阿惠,阿惠你回來,你到哪裏去?”

張師母說: “不要去喊她,不會死的,肚皮餓了自然要回來吃的。”

喬喬火起來: “你們這一家門,太不像腔了,怎麼可以這樣對待阿惠,你們聽見外頭人怎樣講你們的閑話的,親娘像後娘,阿嫂像阿婆!人要講點良心的,阿惠就算不工作,在屋裏也不是白吃飯的,大家有眼睛看見的。一個人總有困難的辰光,你們也會碰著困難的,你們這樣對她,我們外人也看不過去的……”

喬喬平常一向是油腔滑調的,講話從來沒有個正經樣子,這一番話倒講得義正詞嚴,說得張師母和桂珍不得回嘴。

張師母開始以為阿惠到天晚了自然會回來的,可是一直等到夜裏十點鍾,阿惠還不回來。大家急了,張師母和桂珍倆互相埋怨,氣得衛民罵了一聲:“瘟女人!”

阿惠從屋裏跑出來,真有一股一去不返的氣勢。跑出褲襠巷,這股氣勢已經萎了一半。她沒有地方去,她想起前幾天阿侃同她閑聊中講起,他有個朋友在什麼“新時代軟件開發公司”工作,還講倘是她有什麼困難找那個朋友幫忙就像找我阿侃一樣。當時聽的辰光,阿惠沒有注意,現在回想起來,倒像阿侃曉得要出事體,在提前交代後事。阿惠不記得那個人的名字,倒記住了那個單位的地址。現在她走投無路的辰光,又想起了這個公司,心想叫不出名字不要緊,問他們誰認得阿侃就可以找到那個人了。

阿惠尋到錦帆路10號。10號門前是有一塊牌子,寫了“新時代軟件開發公司”幾個字,可是門關緊著,敲也敲不開。弄堂裏有幾個老太太、大娘子在講閑話,看見阿惠敲門,問她尋什麼人。阿惠說尋這個軟件開發公司的人。老太婆癟癟嘴笑起來,說: “你當真啊,當真有個什麼開發公司啊?”

阿惠驚奇地問: “沒有人到這裏上班的?”

“上班個魂,鬼也不見一個。”老太婆說,“掛牌子那一日倒是蠻鬧猛的,男男女女小青年來了不少,一窩蜂,放炮仗,放錄音機,吵得頭腦子發漲,三日一過,屁也不聽見放一個了。”

幾個老太婆全笑起來:“這般小青年,脫空戲,脫空戲……”

“現在外頭的小青年,浮頭劈啪的多,叫啥叫啥,叫啥軟什麼,稀奇古怪的,出了世也沒有聽見過的……”

“真是出了世也沒有聽見過的……”

阿惠沒有心思聽她們瞎嚼舌頭,灰溜溜地走開了。

阿惠現在是真的沒有去處了,不知不覺,她發現自己又走到前大街夜市場來了。

辰光還早,夜市沒有開始,地攤一個也沒有,做交易的人倒是東一堆西一堆,有不少是黑市,不允許的,不過正像喬喬講的,捉是捉不光的,公安局也沒有那麼多便衣,一日到夜同這般人周旋。

阿惠立在街角不走了,走了一個下午,兩條腿發酸發麻。

大約立了半個鍾頭,有個胖篤篤的中年婦女走過來,四周看看,朝阿惠打了個手勢,阿惠看不懂,那個女人把聲音壓得像蚊子叫,問她:“什麼價?”

阿惠聽不懂,搖搖頭,那個女人馬上走開了,一眨眼連影子也不見。阿惠覺得奇怪,又有點後悔,沒有問問清爽。

又過了一陣,夜市開始了,地攤像落雨一樣快,落滿了街麵。

有不少人圍了一攤在相罵,阿惠走過去看,看不見裏邊,不知道在吵什麼,聽見圍觀的人講: “生活做得不靈,一邊不肯付工鈿,一邊硬勁兒要工鈿,吵起來。”

“什麼生活?”馬上有人問,有更多的人聽。

“不曉得,看不清爽,喏,你們自己看吧,像是繡花衣裳。”

人群一拱一拱,把阿惠拱到裏邊。站了一刻,就弄明白了。原來這一家攤主,批了一批絲綢女襯衫,因為式樣老了,是對折處理批來的,自然賣不起好價錢,攤主想出個辦法,出點鈔票請人加加工在衣裳上繡點花樣,今年正時興真絲繡衣,兩三件試下來,賺頭蠻好,攤主就和做繡花生活的兩個小姑娘訂了口頭合同,這一批衣裳全包給她們做。想不到幫助加工的兩個小姑娘手裏功夫不過硬,起先的幾件是求別人幫忙的,自然弄得好,現在任務多了,要自己繡又限期完成,做出來的生活,就不像腔了,粗裏粗氣,針腳混亂,弄得雙方翻麵孔。因為沒有正式的法律保護的合同,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事體弄僵了。

攤主說: “你們看看,做成這樣,好意思的,不會做就不要攬這份事體,現在弄成這樣,照理是要叫你們賠的!”

兩個小姑娘叫起來: “你想得好,你想得好,工錢不給不過門的!”

“工錢?沒有這麼容易的,你幫刺繡廠做,做壞了照樣要賠的,做得不好,扣分扣工錢,人家刺繡廠驗繡嚴煞凶煞的,不像我好說話的,賠是不叫你們賠了,工錢是絕對不能付了。這批貨色,我還沒有辦法處理呢……”

阿惠看看那件樣品,簡單得很,紅花綠葉黃蝴蝶,總共三四種顏色,阿惠幫刺繡廠做生活,幾十種顏色的龍鳳真絲領帶也做過,眼門前這點生活,容易得很,再看那兩個小姑娘做的,主要是針腳不齊,依樣畫葫蘆,死板板的,沒有活氣,繡花這樣的事體,雖說要照樣子做,但是又不能死框樣子,一邊繡一邊要看,怎樣繡得活,就應該靈活處理樣子。

攤主對了那一大批次品發呆,阿惠說: “其實也不要緊,索性再加一次工,你看,現在主要是這隻蝴蝶沒有氣勢,好像躲在花上困覺了,索性再加一隻蝴蝶,喏,放在這裏,一隻活潑,一隻呆一點,正好對稱,這隻花樣就活了……”

攤主瞪瞪眼睛問阿惠: “你會?你會?”

阿惠發表意見辰光根本沒有想到要搶這份生活做,現在攤主這樣問,她隻好點點頭: “會的,我做過,比這個難多了。”

攤主像尋到了救星,急乎乎地說: “這批生活,你肯做?價錢我們好商量的……”

阿惠看看那兩個麵紅耳赤的小姑娘,倒有點不過意,說:“我隨便,我隨便,你叫她們做好了,我幫你弄花樣……”

攤主橫了那兩個人一眼: “不,不叫她們做了,這種人,麵孔倒生來蠻好,生活做得這樣難看,聰明麵孔笨肚腸……你假使肯做,我同你講定了,明朝你帶戶口簿來讓我看一看,再帶點押金,我把貨交給你……”

阿惠說: “我沒有押金。”

攤主為難了, “沒有押金怎麼行,我怎麼可以發貨給你,我同你又不認得……”

阿惠麵孔紅了,想了一歇,說: “我每天到你這裏來做,就坐在你攤頭後麵,反正花頭小,用隻小繃子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