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天井裏的人長遠不看見三子了。
大家牽記他,打聽到一點點消息就回來傳,傳來傳去,說三子廠裏生活早就不做了,辭職了,去開什麼皮包公司,已經賺了幾萬幾萬了,還傳出來說,有人看見三子著一身黑的西裝結一根血紅的領帶,在啥啥賓館進進出出,左手挽一個小姑娘,右手牽一個小姑娘,全是絕頂漂亮,絕頂風騷的,比那個小秦,十萬八千裏。
自然有人不相信。喬喬衛民之類就要反駁這種謠言,說三子不會那樣的。別人就說,人心隔肚皮,啥人曉得啥人。喏,那個小秦喏,來過幾次尋三子,門也碰不開喏,眼淚在眼眶裏轉。三子倘是不變心,為啥不理睬小秦,朋友軋了這點辰光了,到哪裏去總歸要告訴一聲的。當初還拿小秦吹牛,壓別人呢。
隔壁相鄰議論三子的辰光,三子正乘了火車飛機全國各地到處跑,北京到南京,廣州到錦州,他確實已經辭掉了廠裏的工作,到方京生的華聲公司擔任了電子部主任。三子滿天飛,任務不輕,忙得沒有工夫給小秦寫信,小秦自然要上門來。
三子到華聲公司做事,得心應手,心情舒暢,同方京生以及其他同仁配合默契。三子像一隻衝出鐵籠的老鷹,展示出威風來,幾個月下來成績顯著,公司幾次嘉獎,連三子自己也不明白怎麼賺了這麼多錢,他越做越有勁,感激方京生。隻是難得空閑起來,想起小秦,心裏總有點難過,那天晚上去找小秦,小秦倒不反對他到華聲公司做事,隻是希望他繼續讀完書,三子不肯,兩個人各執己見,吵起來,鬧了個不歡而散,以後,兩個人一直沒有見過麵,也沒有通信息。三子幾次想寫信去,麵子上下不落,不寫信,心裏又掉不落,等到手裏事體稍微放鬆一點,急急忙忙請了假回來。
三子回來,隔壁鄰居稀奇煞了,像看外國人、看大猩猩一樣,一批一批輪流過來看,弄得三子莫名其妙,隻好煙呀茶呀招待。
大家沒有什麼名堂看出來,一邊走出去,一邊嘰裏咕嚕:“沒有,沒有,哪裏有大小老婆,瞎三話四……”
馬上有人說: “你懂什麼,現在政府不許討大小老婆的,他倘是真的有,也不會領回來,領回來,讓派出所來捉啊,豬頭三了。”
大家看了不滿意,說: “不見不見,不看見什麼物事,屋裏仍舊那幾件舊家當,哪裏有24英寸的彩電,三扇門的冷箱,不見麼!”
“你又洋盤了,不見不等於沒有,精刮人鈔票不露眼的。”
“不露眼?存在銀行裏吃利息,不合算的,物價漲得這麼快,存在銀行裏的全是木貨。”
“存銀行自然是木貨,人家可以不存銀行去買黃金,黃金是頂頂硬氣的了,千年不變,萬年不蝕的,中國稀奇,外國也稀奇的。”
“你怎麼曉得人家買金子,你看見的?”
“我不看見,自然有人看見。”
於是,越傳越滑稽,有人居然親眼看見三子拎了一箱子金子回來,半夜裏挖地三尺埋下去。
半天工夫,三子一直被包圍著,一直到吃夜飯辰光,才輪到鴛鴦廳小天井裏張師母幾個細細地來消化他。張師母盤問起事體來,總歸要根根底底盤得清清爽爽才肯歇擱。
三子被大家盯得又好氣又好笑,可是對隔壁相鄰又不好板麵孔,板麵孔人家更加有閑話講了。看見張師母端了飯碗過來,一副長期作戰的樣子,三子突然產生了惡作劇的念頭。
“黃牛販子,你懂不懂,我做黃牛販子的!”三子不等張師母開口,自己搶先說了。
張師母不曉得三子作弄她,當真了: “販什麼物事?你到哪裏去的?”
“販香煙,賺頭好得不得了,廣東廣西河南河北全要去的,地方多呢,你假使眼熱,叫你家衛國衛民跟我一道去,大家撈一票。”
張師母辨辨這句話的滋味,辨不清爽,說: “我家衛國衛民是不敢做這種事體的,我們衛國衛民膽子小,窮就窮一點,禍不敢闖的。”一邊講,一邊想心不落氣不平,弄不明白現在外頭什麼名堂,黃牛販子吃得開,真正變世了。早幾年黃牛販子是要捉起來吃官司的,有一年,她親眼看見捉牢一個,上手銬的,也不過販了幾十斤糧票。
旁邊的人都聽出來三子在作弄張師母,笑起來,桂珍說:“三子,人家說財大氣粗,真是不錯,你撈了一票回來,開出口來,腔調也變了,不光氣粗,舌頭也打彎了。”
三子要淘米下鍋燒晚飯,來不及搭腔,桂珍話裏就夾音了:“三子現在是有鈔票的人了,同我們窮人講不來閑話了。”
三子沒有辦法,隻好說: “你們當真啊,啥人造謠說得活靈活現,我總共出去兩三個月,真的賺得著一箱子金子啊,偷也沒處去偷呢,要麼一箱子草紙差不多喏!”他怕桂珍再進攻,馬上又說:“桂珍你不要講我了,你家衛國發明了一個什麼名堂,不是拿了幾千幾萬的發明獎嗎?你們家才真正撈了一票呢!”
“喔喲喲,三子!”桂珍哇哇叫,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樣跳起來, “我們衛國尋幾個銅鈿不容易的,日日夜裏弄到三更半夜,你看他三十歲的人,頭發白了一片了,幾千幾萬,單位裏要拆份水的,大家分分,輪到衛國,百十來塊,百十來塊,吃補藥也不夠。”
三子說: “你們賺鈔票不容易,我賺鈔票也不容易,一樣的人,一樣的世界麼,為啥全要吃住我,我沒發財,你們不相信,你們自己發了財,還要哭窮。”
桂珍的聲音更加尖: “喔喲喲,我們賺幾個鈔票,做出來的,苦出來的,又不是偷來搶來騙來的,用不著哭窮的,正大光明的。”
桂珍這幾句話愈發難聽了,好像是在罵三子賺來的鈔票是偷來搶來騙來的。天井裏的人隻怕三子要發火,三二F心裏是憋氣,但是想想同這種人頂真,實在犯不著,也沒有什麼道理講得清爽,索性閉了嘴巴一言不發,倒弄得桂珍沒有落場勢,大家也都訕訕地走開了。
吃過夜飯,三子看見天井裏隻有張師母一個人,就走過去,壓低聲音問: “張師母,小秦有沒有來過?”
張師母看看三子,腦筋一轉說: “小秦,你的那個女朋友,好像長遠不看見了,怎麼,你們怎麼了?” 三子長長地歎了口氣。 張師母偷眼看三子的麵孔,慢吞吞地說: “小秦麼,小秦麼,人是蠻好的……”
三子不響。
張師母又說: “不過麼,不過麼,三子你拎不清的,現在外頭小姑娘,軋朋友啥人肯吃空心湯團,喏,東落第二進錢家阿大尋一個女朋友,妖形怪狀,麵孔難看煞,行頭倒不少,耳朵上蕩來蕩去亮晶晶,頭頸裏掛一根,手指頭上套一隻,全套板了,三子你想想,一個小姑娘家,工資能有幾何,哪來這麼多鈔票,還不是敲錢阿大的竹杠,叫他家買的。人家隔壁人家看看氣不平了,去勸勸錢阿大不要發憨勁,錢阿大哭喪了麵孔說不買不過門,不買人家小姑娘要歇擱的。三子你同小秦軋朋友,一點好處不給人家,人家怎麼肯喲……”
三子皺皺眉頭: “小秦不是那種人,小秦不是為這種事體,我曉得的……”
張師母鼻頭裏“哼哼”,還想講什麼。居委會主任李阿姨走進來,笑眯眯對張師母說:“張師母,關照你們一聲,明朝有人來量地皮,你關照你們天井裏幾家,明朝上午屋裏不要離開人。”
“量地皮做什麼?”天井裏幾個人一起問。
“喲,你們還不曉得?要拆遷了,這次是真的了,通知已經下來了。”李阿姨平常難得激動,今朝也有點興奮了。
“真的?!”張師母哇啦一聲叫, “要拆遷了!”
小天井裏馬上混亂起來,在屋裏的人也跑出來聽。一時有點人心惶惶的樣子,這次大概是真的了,李阿姨的話從來是頂真的。
天天怨舊房子,天天盼分新房子,等到真的要拆遷,大家又各想各的心思了。
“喲,三子,怎麼發呆啦?”從來閑話不多的李阿姨也熬不牢要多講幾句,她自己開心,頂好別人也開心,看見三子不說話,以為他怕吳家趁這個機會討還房子。
張師母說: “你不要講三子,三子現在同我們不一樣了,他有鈔票要造房子了。我們是開心煞了,我們是開心煞了……”
張師母的興奮有些反常,弄得大家朝她看,疑疑惑惑。
房間裏桂珍吊足了嗓子罵自己男人: “你個死人,轉來轉去氽屍啊,人來瘋似的,癲狂什麼呀,拆遷拆遷,分新房子,嘴巴上講講便當,不曉得輪到牛年馬月呢,你以為有好果子送給你吃了,想得好,現在的人是一個比一個精……”
張師母和桂珍這對婆媳,總歸是釘頭碰鐵頭,前世的冤家,一個開心,另一個必定不快活;一個惹氣,另一個必定快活。其實桂珍也未必不希望拆遷,對拆遷換新房,她一向是關心得不得了。隻是看不過阿婆快活,曉得婆婆總是想好了對付她的辦法了。
張師母確實有了計策,問過喬岩,曉得像自己這種情況,可以分一個大戶,三間一廳,衛生間廚房外加。三問房問,總是一正兩偏,正房總歸頂大,朝南,有陽台,正好給衛民做新房。現在桂珍已占了便宜,霸住了,不肯騰出大房問,大象屁股推不動,拆遷等於公家來相幫推,真是天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