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的心思,兒子不清楚,女兒不明白,偏偏媳婦吃得透,桂珍一肚皮氣,講又講不出,隻好對男人發,擺點威風出來,老太婆要是不識相,兒子吃辣糊醬①。
張師母的氣焰果真萎癟了些,但還抑製不住地叨叨。
吳老太太哭喪麵孔從裏麵走出來,看看天井裏這麼多人,哭出拉嗚地說: “啥人想出來拆房子的,啥人想出來拆房子的,吳家這幢房子拆不得的……”
“你急什麼?真是,六十塊錢賺不到了……”張師母對吳老太太翻翻白眼。
吳老太太說: “拆不得的拆不得的,我們家上代頭有說法的,拆了吳宅,全蘇州要水淹的,不得了的……”
大家盯著吳老太太看,想這個老太婆,這辰光來講這種話,
①吃辣糊醬:吃苦頭、受懲罰。真是老不入調了。
老不入調自有老不入調來和調。喬老先生拄了拐杖踱過來對吳老太太說:“老阿姐,不要說你,我也舍不得搬的,你看看,這樣好的房子,怎麼舍得拆掉?老法裏講,亂拆房子,要壞風水的,拆不得的,拆不得的……”
喬岩拉拉喬老先生: “阿爸,你不要亂講,拆遷是國家決定的,對老百姓有好處的……”
喬老先生暾暾拐杖: “你懂什麼,這種房子不好亂拆的,拆拆容易,再要弄起來,休想!”
“還要弄起來做什麼?”張師母頂急,好像有人反對一句,拆遷大事就會歇擱的。
“你們女人家不懂的。”喬老先生瞥一眼張師母,一副不屑的樣子, “你說,是五百年前一隻古董碗值鈔票,還是現今一隻洋瓷碗值鈔票?” 張師母悶住了。 喬岩說: “不好這樣比的,老房子同文物性質不一樣的,有些文物不涉及現在老百姓的直接利益,房子……”
“你少講大道理,大道理我講不過你,你是吃公家飯水的,反正這種房子拆不得的,你們曉得當時造起來什麼功夫,什麼本錢,拆這種房子,天雷要打的。”
喬岩連連搖頭,無話可說。
喬老先生繼續叨叨: “我是不搬的,不舍得搬的,我是不搬的。”
喬喬正好從屋裏出來,聽見阿爹這麼講,又挖苦他: “不搬也好,等推土機來,連破磚頭爛瓦一起推走……”
喬老先生嘖嘖地表示不滿。
張師母頂得意,嘿嘿嘿嘿地笑。
吳老太太又要找喬楊,又要找楊老師,要叫她們幫助寫狀子,說: “房子是吳家的,不許別人隨便亂動,要拆就拆。”
大家又笑起來,說:“喔喲,吳好婆,你口氣大來兮,你的房子不許別人拆,你不曉得整爿中國全是公家的,你做得了主?”
楊老師和顏悅色地勸吳老太太:“吳好婆,狀子是用不著寫的,你有意見是可以去反映的,區裏市裏都會有人接待你的……”
王琳抱了不滿三個月的女兒出來,聽大家講,一聲不響。
其實,講到拆遷,頂急的應該是她,別人家困難再大,拆遷以後,總歸有房子分,獨獨她不同,一旦拆遷,公房是不允許出租的。吳家房間再多,她也不能住,又要去住集體宿舍了。
王琳抱了女兒立在那裏,想想別人家有什麼事體一家老小可以商量,自己一個人守個不懂事的小孩,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不由心裏發酸,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吳圓,倘是吳圓在,肯定曉得她的心思,肯定會過來對她講,王老師,你不要急,我的房間讓給你住,不會讓你和小孩困馬路的。可惜,吳圓不在了,前幾天,發病發得厲害,他家裏把他送進精神病院關起來了。王琳自己也不明白,碰到困難不想自己丈夫,卻想到一個瘋子,也許因為這個瘋子居然比正常人更加關心別人。
肖音還是調不回來,看來今後一段時間不容易上來,現今鄉村教師奇缺,肖音他們開玩笑說進這種地方,是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王琳生了小孩以後,肖音把她接到鄉下去坐月子,在那裏住了兩個月,那個地方對教師生活照顧得很好,肖音一個人就有一大一小兩間屋。王琳住在學校的那段辰光,校長書記經常來看她,談話中的意思是不肯放肖音這樣的肯幹教師走的,倒是希望她能調過來。王琳一開始心裏有點氣,心想自己好壞也是個高校老師,怎麼往農村中學調,人往高處走。可是後來想想,自己在大學裏坐冷板凳,做低等公民還有什麼麵子夾裏好講的。從肖音這方麵來講,他也不是個想往低處走的人,可是現在學校厚待他,除了讓他教高三兩個班的物理課,其他時間讓他安心搞研究,寫論文。在這所中學裏,隻是資料不足,信息不靈,其他待遇都滿意。肖音心裏也矛盾,自己已經落在鄉下了,不能再把王琳拖下來,可是這樣長期分居也不是一回事體。王琳也意識到小丁老師是個威脅,她相信肖音的為人和對她的感情。可是,又明白人的感情是複雜的,多變的,夫妻長期不在一起,有些事情是很難保證的。當她抱了女兒踏上回城的汽車,看見肖音在車下向她招手,心裏突然喊出來:你等我!
可是,一回到城裏,一回到熟悉了的環境中,她動搖了,再加上妹妹王珊的影響,她又打消了調往農村中學的主意,一個人帶了女兒在城裏過日腳。
當她聽到房子要拆遷的消息,急壞了,先打個電話給妹妹,還是放心不下,到外麵天井裏打聽消息。外麵天井吵吵鬧鬧是常有的事,王琳一向不大參與,可是,今天不同了,越聽心裏越亂,越沒有主意。
好容易看見王珊從外麵進來,王琳趕緊把王珊叫回屋裏。
王珊笑著說: “阿姐,你不要急,我馬上去找吳克柔跟他說說,不管分怎樣的房子,讓他總歸想辦法借一間給你住。”
王琳說:“我不要,吳克柔怎麼肯……”
王珊說:“你定心,我跟他講,他會答應的,真的。”
王琳皺皺眉頭: “我不想住他的房子,住他的房子,要付出很高的代價,他是有用心的,你要當心。”
王珊咯咯咯地笑: “我比你清爽,我就是利用他的心思。”
王琳麵色更加難看: “這樣更加不好,你明明不想同他有什麼關係,也不能同他有什麼關係,卻要利用人家,這是欺騙,不好的,不管他姓吳的為人怎麼樣,我們不可以做這種不上路不道德的事體。”
王珊仍舊咯咯咯咯地笑:“喔喲,阿姐,你迂煞了,他要借房問出來,你不住白不住,住到哪天是哪天,他送上門,他活該。”
王琳一時對答不出,她妹妹是為她想辦法的,她怎麼能去教訓她一番呢。可是,她為妹妹這種處世方法擔心。
王珊幾何聰明的人,阿姐想什麼,她全明白,根本不在意。
隔了一陣,王琳說: “吳克柔為人怎樣,我不管,不過我看,他對你倒是真心的,他喜歡你,你不要再去作弄人家了,早點講清爽,不可能的事體,不要到以後弄出什麼大事體來,嚇人兮兮的。”
王珊說: “你怎麼說我作弄人家呢?作興我也喜歡他呢,你叫我講清爽,講什麼?有些事體是講不清爽的,今朝看看不可能,明朝作興又可能了。”
王琳曉得妹妹滑頭,捉摸不透的,沒有辦法對付她,隻好隨她去,萬一她有哪一天真的要嫁給吳克柔,也隻有隨便她了,各人有各人的路。王琳說: “我想,我還是到肖音那裏去。”
王珊想不到阿姐突然這樣講,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差一點罵阿姐一聲豬頭三。王珊動足腦筋想辦法,不讓阿姐到鄉下去,她不明白阿姐怎麼這樣憨,人家要一張城市戶口,千:療百計,什麼事體都做得出,用鈔票買,用計謀騙,用色相換。她倒情願到鄉下小鎮上去。王珊不相信姐夫有這樣大的吸引力,把阿姐吸引去。一想到姐夫,王珊就想起了那封匿名信,想拿那封信來勸阿姐不要相信肖音的花言巧語,可是又怕傷阿姐的心,想了半天,信沒有拿出來,嘴上卻忍不住要講: “阿姐,你一門心思愛姐夫,這分癡情,姐夫也不曉得配不配,你真的了解他?你真的相信他?”
王琳歎了口氣: “就是呀,就是為這個我也要到他身邊去……”一邊說,一邊想起肖音隔壁的那個小丁老師的一對大眼睛,不由麵色黯然了,聲音變沉了,對王珊說: “我告訴你,我是不放心的,他那裏隔壁有一個年紀輕的女老師,姓丁——唉,不講了。”王琳看妹妹突然變了臉色,停下來。
王珊想不到姐姐已經懷疑這件事,更想不到姐姐會用這種態度對待這件事,簡直不可思議,愈發覺得姐姐迂得可憐。卻不知道姐姐也在可憐妹妹,可憐她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愛情。
王珊不再同阿姐噦唆,跑到吳家找吳克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