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 3)

吳老太太不喜歡王珊,認定這是股禍水,見了王珊從來沒有好麵孔。可是王珊麵皮太厚,你對她冷冰冰,她對你笑眯眯,你不歡迎她來她偏生來得勤,老太太拿她沒有辦法,最近更加不得了,在吳家進進出出,瘋來瘋去,比自己屋裏還要隨便。老太太不許她進來沒有用,屋裏是吳克柔做主的,他不討厭王珊,別人就不好講什麼了,老太太隻好退一步想,這個小姑娘野雖野,心思好像不壞,不刁鑽促狹,討進來做孫媳,不見得會虐待娟娟的。

王珊奔進來,老太太剛剛從天井裏回進來,坐在凳上喘氣,見了王珊,說:“阿克,好像困覺了。”

王珊笑: “沒有呢,沒有呢,他不會這麼早困覺的,他困不著的……”一邊笑,一邊自管去推吳克柔的門。

老太太在後麵,跟了王珊一道進去。

王珊看見吳克柔伏在台子上寫什麼,叫起來: “喔喲,人家外麵拆翻天了,你倒穩坐釣魚台。” 吳克柔回頭看看她。 王珊說: “到我阿姐屋裏去,好吧,我們有事體求你呢。” “為房子?”吳克柔說, “這裏的房子不會拆遷的。” 王珊聽他口氣十分肯定,不由驚奇: “你怎麼曉得?” 吳克柔不回答,看看台子上的紙,王珊走過去看,是一份意見書,王珊哈哈大笑: “你憑這份物事,就能止住拆遷?你這個人,笑煞了,你這份物事寄出去,不曉得到哪一日才能到省長的辦公桌上,那辰光褲襠巷恐怕早在地球上消失了……” 吳克柔說:“我不憨。” 王珊倒說不出話來了,她一張利嘴,最怕吳克柔的“三字經”。 兩個人僵持了一陣,王珊說: “通知已經下來了……” 吳克柔看她一眼,好像說,通知麼,可以改的。 “你憑什麼去說服上麵?” 吳克柔指了那份意見書,王珊瞪了他一眼,拿起那材料粗了瀏覽一下,好像是從什麼保護古建築和城市總體規劃上談問題的,不由說: “喲,看你不出,你還蠻有學問麼……”

吳老太太開心了: “他是用功煞的,單位裏重用他的,獎狀——” 吳克柔說:“混飯吃。” 王珊笑起來,又把話題拖回去: “我一本正經同你講,倘是拆遷,你肯不肯幫幫我阿姐?”

吳克柔麵孔上毫無表情: “我從來不做蝕本生意。”

王珊氣煞了,自己對阿姐拍過胸脯,現在吳克柔這樣陰陽怪氣不爽快,她心裏不適意,挖苦他: “我聽人家講,你們吳家上代頭全是吃素念佛行善的人,怎麼會出你這樣的後人,是不是野種?”

吳老太太動氣了:“你這個姑娘家,講話嘴巴清爽一點……”

吳克柔卻平平淡淡地說:“是野種。吳家早就沒有嫡傳了。”

王珊笑道: “斷子絕孫?”

老太太麵孔愈加難看。吳克柔對老太太說: “吳家風水早就敗了,人種變了,好婆,是你講的……”

老太太隻好點點頭: “開始是單傳,後來斷了血脈,到隔房裏嗣過來,仍舊單傳,後來愈加不靈了,這幾年你們看看,不要說吳家了,凡是住吳家房子的,全是養女兒,張:衛國養女兒,前麵周家,後麵趙家,當中楊家,還有你阿姐全是養女兒, 有名堂的……”

王珊笑起來。

吳克柔說:“這不是迷信,是事實。”

王珊笑著問: “你們吳家,怎麼會壞風水的?”

老太太一本正經: “房子麼,全是因為房子,原先紗帽廳 造得蠻好,後來塌了一次,再造起來,風水就不靈了……”

“既然已經壞了風水,索性拆掉算了……”王珊存心和老太 太繞嘴。

“喔喲喲,喔喲喲,罪過的,罪過的,不能拆的,不能拆的 ……”老太太講得興起,刹不牢了, “你不相信,你們全不相 信,我講樁事體你們聽聽,我親眼看見的。紗帽廳前庭花園裏, 有一池塘水,以前辰光這池水碧青碧綠。吳家有個上代頭,是 吃素念佛行善之人,一世人生做了不少善事,蘇州城裏大旱, 他出鈔票開井名聲比吳狀元還要好。可是這個大善人隻活到四 十出頭,就跌在那爿池塘裏沉煞了。那一年,蘇州連遭三災, 先旱後澇再碰上兵荒,老百姓活不落了,餓煞凍煞,吳善人已 經傾囊相助,再也拿不出銀子了,就想把紗帽廳拆了救百姓的 性命,想不到當天就沉煞了。池塘水很淺,隻到大人的胸脯口, 大白日天,又不落雨,地上不滑,就這樣會跌到池塘裏去,滑 稽事體,後來家人把他的死屍撈上來,發現一直掛在頭頸裏的 一串佛珠不見了,想來必是落進池塘了,當時也有人奇怪,佛 珠是木頭做的,怎麼不浮起來,反而沉下去了,不過一串佛珠 三錢不值兩錢,也沒有人高興去打撈。不曉得過了多少年,後 代裏有幾房隔一子的一個寶貝,和屋裏下人的小人白相,熱天 在池塘邊弄水,看見那串佛珠浮在水麵上,就撈起來看。那辰 光吳家已經沒有什麼人吃素念佛了,也沒有鈔票行善,雖說佛 堂裏還有大佛像,隔廂裏仍舊供小佛像,可是完全是裝裝門麵 的,小人看見一串佛珠,好白相,就掛在頭頸裏。那天夜裏,那個沉煞的老祖宗,托夢給小人的娘,討還佛珠,講他是陪真龍念佛的,少不得那串佛珠。第二天早上起來講了,屋裏大人全嚇煞了,叫小人把佛珠丟進池塘,小人不肯,把佛珠藏在房梁上,到夜裏就出事體了,藏佛珠的房梁斷裂,房問塌了一隻角,隻是小人困的那一問,房子塌下來,人沒有砸傷,倒嚇得發寒熱了,大人在亂磚斷木中尋來尋去,尋不著那串佛珠,後來小人寒熱退了,可惜燒壞了腦神經,變成了小啞子。”

王珊熬不牢打斷吳老太太: “那串佛珠現在還在那個池塘裏麼?”

老太太說: “那當然,後來又浮起來過的,這樣的事體又有過幾次,我自己也碰到過的……吳圓的阿哥,吳圓還有個阿哥,你不曉得吧,叫吳方。吳方小辰光,聰明煞的,膽子大煞的,不像吳圓膽子小。那一年,吳方十五歲,也是熱天,下池塘洗河浴,一個猛子鑽到水底,摸著那串佛珠,拿上來白相,我嚇煞了,要緊把佛珠搶過來甩進池塘,可是老祖宗還是來托夢,講吳方是明知故犯,現在念他年幼,十年以後受罰,哎呀,十年以後,正是‘文化大革命’呀,吳宅被糟蹋得不像腔了,我們一家門掃地出門,吳方帶了屋裏的妻兒老小一去不返,到現在,二十年了,一點音訊也沒有……”老太太講得眼淚落下來。

王珊說: “你不要傷心麼,沒有音訊是好事體麼,決不會一家人全沒有的,看來肯定是出去了,好事體呀,說不定明朝一家老小回來探親了,那你們吳家要不得了,光宗耀祖了,現在是港台爺叔頂香的辰光麼……”

老太太破涕為笑,倒也有點歡喜這個姑娘了: “我也是這樣想的,總歸會有說法的,就是不曉得我等到等不到……”

“等得到等得到,”王珊說, “那串佛珠現在還在池塘裏,我倒想弄它出來看看,什麼名堂經,幾百年不爛?”

老太太嚇煞了: “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王珊笑道: “我不怕的,讓你們老祖宗來叫我去好了,我去陪真龍念佛好了,不會怪你們的,你們都是孝子賢孫麼……”

老太太搖頭,歎氣: “不肖子孫啊,不肖子孫啊,吳家老屋也沒有守住呀,倘是要拆掉,老祖宗肯定要作怪的……”

吳克柔半天不響,這辰光插了一句: “這老房子要保住的,不管他以後還能不能姓吳,先保下來再講。”

王珊又笑了: “好啊,我還以為你真的想保護什麼古建築呢……”

老太太連忙扯開去: “我講的佛珠的事體,書上也有的,阿克,你上次看的書,書上怎樣講的?”

吳克柔也認真地說: “池有佛珠,時浮水麵,人取之必病,棄之即安。”

“是的是的,是這樣講的。哎,隔壁喬家老伯伯也看見的,還來問過我,我是沒有告訴他,他那張嘴……”老太太對王珊說, “你不要去告訴別人,人家全講拆遷好,他們假使曉得阿克告狀又要恨煞阿克了……”

王珊說:“那自然,他們要拆舊房,搬新房子,也是對的,你們要保舊房子也不錯,各人有各人的拳經……”

老太太雞啄米一樣點頭: “對呀對呀,講不清爽的,講不清爽的,剛剛到外麵天井裏,那幾個人全朝我彈眼睛,我也不同他們多講,免討氣……”

王珊還想說什麼,居委會李阿姨進來關照,說舊城改造辦公室要同吳家當事人說說私房作價的事體,叫吳克柔明朝就去。 老太太說:“不去的。” 李阿姨皺皺眉頭: “我反正通知到了。” 吳克柔冷冰冰地說:“不出幾天你會來通知我用不著去了。” 李阿姨莫名其妙地看看這問房裏的人,走了。 王珊看吳克柔那種穩當當的腔調,不知不覺心中定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