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喬老先生又住醫院了,說是氣出來的毛病。
這幾天褲襠巷鬧猛得不得了,人來人去,量地皮、查房子,往牆頭上畫紅杠杠,在街麵上打樁,專門有人挨家挨戶上門登記,屋裏幾個人,住幾多平方,公房私房,平房樓房,新房舊房,寫得清清爽爽,大家為拆遷忙。喬老先生說他不能眼看著這些敗家子拆房子,還是躲開點,眼睛裏看不見,心裏好過一點。
住醫院自然要住中醫院。喬老先生相信中醫不相信西醫,到了鑽牛角尖的程度,就像五十年前,大家叫他小喬那辰光他相信西醫不相信中醫一樣的固執。
喬老先生年輕辰光是有維新思想的新派人物,經常看書讀報。有一段辰光,報紙上開展一場批評迷信的運動,全是為一個叫許半仙的中醫惹起來的。
許半仙原名許阿福,本是蘇州城裏一個撿垃圾的窮酸癟三。有一日在垃圾箱裏看見一本書,破支落索,齷裏齷齪。許阿福識得幾個字,看看書名叫什麼“百事不求人”,有點稀奇,翻開來看看,倒蠻有意思,有一些民間處方,生什麼病吃什麼物事,說是萬物皆是藥,百草能治病,比如頭上生禿瘡,用楝樹果子拌豬油,搽搽就好。比如夜裏困不著,弄點酸杏仁熬湯喝,比如胃痛怎樣怎樣,月經不調如何如何,三百種毛病三百種土方,寫得有板有眼,像煞有介事。正巧許阿福那幾天中了邪,吹著了歪風,一覺困醒,嘴巴眼睛全歪到邊上去了,一張麵孔看上去嚇人兮兮。雖然麵孔標致不好當飯吃,拾垃圾標致麵孔也派不上用場,歪嘴斜眼不看先生也不礙事,可是歪了嘴巴饞涎答答滴,斜了眼睛看物事不歸光,屋裏家小兒子看見這張麵孔,夜裏困覺做噩夢。許阿福要想看醫生,可惜袋袋裏摸不出幾個銅板,現在白撿著這個“不求人”,翻一翻,尋著了,“歪嘴斜眼,黃鱔血塗在布上貼到歪處拉直。”許阿福死馬當活馬醫,第二日早上到小菜場劃鱔絲地方討點黃鱔血,回轉來照樣子弄弄,不出兩三天,歪嘴校過來,斜眼正過來,一家門稀奇煞了,奪來奪去奪那本書,家主婆要看腰痛,大兒子看腳濕氣,小兒子看少年白頭,七纏八攪,一家門的毛病倒全看好了。小人出去吹牛,相鄰裏有疑難雜症,沒有銅板看先生的,都來尋。許阿福人窮氣派大,有求必應,還分文不收,瞎七搭八看好不少毛病,名氣叫出去了,窮朋友淘裏幫他出主意,想出個“許半仙”的名字,糊裏糊塗開了一爿小醫院。醫院剛開張辰光,小到什麼樣子,說出來笑煞人,一問門麵一間屋,十來個平方。門前牆壁上塗一方石灰水,寫三個紅漆字,房裏一塊白布把房間一攔二,裏廂一張鋪,半仙先生帶家小四個人軋一床,外頭一張台子,幾張凳子,病人來了,看看舌苔,搭搭脈息,開張處方幾個字像蟹爬。這種貨色也能做醫生發財,真是財神老爺看錯人了。許先生號稱許半仙,本事不大名氣大,開張三個月,許半仙的大名,半爿城叫得響,發落得自己不認得自己了。花園樓房造起來,一個土老鱉,倒要學洋人造洋房,什麼德國式,捷克式,尖屋頂,圓屋麵,十腔百調,房子越造越多,世界越占越大,小診所變成大醫院。
這種半騙半詐的中醫,有人相信,也有人不相信,有知內情的甩出材料揭許半仙的老根老底,新法報紙就開始有人寫文章,那辰光西醫開始傳人中國,不少人吃過中醫的苦頭,嚐了西醫的甜頭,現身說法,文章越寫越多,像炸彈一樣朝許半仙投過去。許半仙卻是篤定泰山,生意愈發興隆。報紙的批評適得其反,越是叫大家不要相信,大家偏生要相信,越是叫大家不要上當,心甘情願上當的人越多。人家心裏想,既然這個人根底如此這般,現在能夠看好這麼多疑難雜症,不是碰到了仙人,必是得了祖傳秘方,信得過的。
喬老先生那辰光是毛頭小夥子,頂相信新派宣傳,隻要報紙上講一聲這是新式事物,他必定擁護,瞎崇拜,瞎起勁兒,自然拿西醫看得像神仙。一直到後來,結婚生了小人,小人長到七八歲,頭頸裏胳肢下生出幾粒核,又紅又痛,發寒熱,尋遍全城西醫,藥片當五香豆吃,屁股上青黴素什麼素戳了上百針,小人作得隻剩一把骨頭一張皮了,摸上去還火辣辣燙。婆媳裏商量了,瞞過他,抱了小人去看中醫土郎中,天曉得什麼名堂,半粒鼻屎大的黑藥丸,吃下去立時退寒熱,再吃半粒,核頭消光。這種事實,小喬不相信也要相信,從此不敢小看中醫中藥土郎中。隨著時問過去,小喬變成老喬,老喬變成喬老先生,他對中醫中藥越來越迷信。上一次勸相打跌了跟頭,明明是西醫的事體,他偏生要住中醫院。開始人家中醫院不收,幸虧楊老師有個學生的家長在中醫院工作,開了後門住進去的。哪曉得住進中醫院,不問青紅皂白,揪住了就要掛三天鹽水。喬老先生出個大洋相,一看護士來打針,叫起來::我不看西醫,我是看中醫的,你們弄錯了。人家說,沒有錯,這裏是中醫院。喬老先生說,我不缺鹽不缺水,我不掛鹽水,我是跌了一跤來看看有沒有跌傷的。小護士麵孔一板,不同他噦唆,隨便他殺豬叫殺牛叫,硬勁兒把鹽水掛上去。隔壁病床上的病人告訴他,現在凡是住進醫院,總歸先掛鹽水,中醫西醫一套板,不管生癌生癤,鹽水是掛不壞的,好比喂一碗大米粥。喬老先生一跤跟頭沒有跌出花樣經,可是年紀大了,身體各部位難免有別樣經,說嚴重不嚴重,說輕巧不輕巧,醫院碰到這樣的病人頂頭痛,全麵檢查,心肺肝脾,腸胃膽囊,驗血拍片,A超B超,不是一日兩日的事體,查出結果之前,又不能叫病人白白困在病床上,碰著喬老先生這樣年紀、這種脾氣的人,疑心病重,火氣大,總歸懷疑別人不重視,不負責,所以更加不能讓他白等,辦法有一個:掛鹽水。喬老先生平白無故滴了三天鹽水,好像吃了三日官司,困著渾身骨頭酸痛,比那一跤跟鬥更難受。鹽水掛完爬起來,眼泡發腫,手腳發麻,倒像生了一場大毛病。真是想不落,想想這爿世界越變越滑稽了,顛來倒去,混天糊塗,中醫院裏掛鹽水,西醫院裏吃中藥,弄得中不中,西不西,土不土,洋不洋,真是變世。現今外頭樣樣事體變化,沒有一樣稱心的。
喬老先生第二次住醫院,倒不是開後門進來的。這幾日老先生嘴巴裏發苦,到中醫院門診上看看。醫生看看他的舌苔,搭搭脈息,就開了住院通知,老先生前次住醫院住得嚇煞了,這一次學得乖了,先講好不掛鹽水才肯住進去。
住醫院不掛鹽水不打針,愜愜意意困在床上同病人吹牛,散散心解解厭氣,老先生煞是活絡,病房裏開了說書場。反正同病房的大多毛病不重,屬於那種半治療半休養的病人,本來住醫院住得悶煞了,聽喬老先生吹牛,比聽收音機還好聽。
可惜好景不長,喬老先生實在沒有什麼毛病,不能老是賴在醫院不走,人家外頭排隊等病床住醫院。不唱高調,不說五講四美,就算積積陰德也應該把病床讓出來。再說喬老先生的滑稽故事不光吸引病人、家屬,連幾個一向橫眉豎眼的小護士也常常溜過來聽,惹得護士長麵孔拉到一尺長,更加決心要趕這個老頭子出院。
喬老先生住醫院,屋裏人也怨煞忙煞,醫院裏的夥食,老先生吃不慣,一日三頓要屋裏送去。每日早飯是喬喬的任務,他上班經過中醫院,順路。可是喬喬怕碰到李清,一直賴皮不肯送。今朝早上爸爸媽媽阿姐都有事體,實在抽不出空,他隻好硬著頭皮進來了,在病區走廊上,他就聽見阿爹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