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老先生聽了一歇,覺得到底人家肚皮裏貨色比自己多,心裏不暢快,不想聽了,也回屋裏去。
兒子喬岩沒有去上班,這幾日麵孔灰不溜秋,眼睛無光,像掉了魂似的,不開心。問他什麼事體,一句不肯講。,這個兒子,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一點不像他,像老太婆,老太婆活在世上,也這樣子,生活照做,飯照吃,就是不肯多講一句話,有辰光真要急煞人的。
喬老先生看兒子坐在椅子上,長籲短歎,就守在邊上,盯牢兒子問。
喬岩被老頭子盯得沒有辦法了,說:“我吃牌頭,你開心了!”
“什麼事體吃牌頭?”老先生見兒子終於開口,連忙抓住機會問,隻怕遲一點,兒子嘴巴又關門, “什麼事體吃牌頭?你講講清爽,弄得一家門看你的麵孔。”
喬岩果真又不開口了。
楊老師對公阿爹說: “你不要問他了,問清爽了,有什麼意思,你又不會去幫他,隻會拆他的台腳。”
喬老先生說: “我拆他的台腳?我拆什麼台腳?你們這種人,外頭有了氣,回來拿我老頭子出氣,他到底為啥事體我還不曉得,我拆台腳?”
楊老師笑眯眯地說: “為啥事體,為拆房子的事體。”
喬岩歎口氣: “不要講了吧,講出來惹氣的。”
原來,拆褲襠巷的方案是領導上根據討論決定,布置喬岩和另外兩個人起草的。現在事體弄大了,官司打到中央、國務院,上綱上線,中央還專門發了文件管這樁事體,一級一級批評下來,喬岩他們自然也逃不脫。別人吃一頓批評,聽過算過,又不扣工資獎金,又不降職撤職,汗毛也不碰一根。偏生喬岩是個鑽牛角尖的憨性子,心想這個方案明明是根據群眾要求和城市建設的需要來製訂的,現在說成是什麼犯罪行為,他想不通,在單位裏發牢騷。牢騷發得過頭了,影響不好,局長尋他談話,開通思想。其實與其說局長開通喬岩的思想,不如說兩個人一道發發牢騷。喬岩問:這樣下去還要不要幫老百姓想想,局長說上麵也是顧全大局,從全局高度出發。喬岩問上頭決定政策的人,有幾個住在那種舊房子裏?局長講這種話你到外麵不要亂講。末了局長說,你們家住那種房子的情況,局裏已經考慮了,馬上想辦法解決。分明是領導上對他的關心,可是喬岩又誤會了,心裏愈發不快活。
喬老先生到這辰光才曉得兒子生什麼氣,勸兒子: “算了算了,吃兩次牌頭,不搭界的,又不敲掉你的飯碗頭。”
喬岩悶聲悶氣回嘴: “敲掉飯碗頭也比這樣好。”
“瞎三話四!”喬老先生從來把兒子當小人看,喬岩在屋裏也確實做小人,上麵給老父親壓住,下麵給兒子女兒活吃,楊老師雖然心平氣和,但她說出來的話,喬岩是非聽不可的。所以屋裏大大小小的事體,總歸他吃虧,什麼事體也輪:不到他做主,他倒也心甘情願。不過不要看喬岩在屋裏屬於第三世界,末一把手,在單位裏倒蠻硬氣的,雖說混了二三十年,連個芝麻綠豆官也沒有混到,可是碰到工作上的問題偏生一本正經,頂真得不得了。
楊老師看男人一直氣悶賬,心裏也不適意。也勸他: “阿爸的話也有道理,不要太頂真,這種大事體,自然有人做主,有人決策的……”意思是說,你一個小巴拉子,拆遷不拆遷你講話是不作數的,不管用的,用不著你這麼起勁兒的,不過這種消極落後的閑話,楊老師講不出口,她從來是講進步話的,做思想工作,隨口一大串一大串,回到屋裏也改不了口。
楊老師做事一向把細,可是自從那天去了張師母家,回來以後一直心神不定,有一種失魂落魄般的慌亂,夜裏做夢,好像自己的麵皮被撕開來剝下來了。話說出口,收不回來,楊老師這幾日一直注意張師母的一舉一動,觀察她有沒有把事體講出去。可是張師母麵孔上一點看不出,仍舊同以前一樣,見了麵,客客氣氣不多講一句閑話。
張師母端了矮凳坐到過道裏剝毛豆,楊老師也跟了出去,推說屋裏老阿公煩,看書看不進去,在張師母身邊坐下來。
張師母心裏蠻得意,剛剛開口說了一聲: “楊老師你難得出來。”就看見三子領了一個人急匆匆跑進來。
三子問張師母: “阿惠呢?在後麵?”
張師母點點頭。
三子領了方京生到後麵紗帽廳花園找阿惠。
方京生一表人才,西裝筆挺,派頭大來兮,風度好來兮,張師母緊張煞了,顧不上同楊老師繞嘴舌,奔出奔進,跑前跑後。隻看見他們同阿惠說得頭頭是道,張師母急得團團轉,又不好插進去,人家要尋的是小姑娘,又不是老太婆。
自從阿惠弄了這個刺繡作場,名氣響了,工資尋得大,身價自然高了。張師母幫女兒留心終身大事,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的事體了,現在同過去比,大不相同了,過去是拉在籃裏就是菜,眼門前鼻頭下個個好的,吳克柔也好,有房子,三子也好,有鈔票,喬喬也好,有花頭,現在一個也不在她眼裏了。
三子領來個什麼人,一進門就奔到阿惠身邊,張師母自然要關心。
三子領了方京生,叫了阿惠,叫他們兩個人在花園涼亭的石凳上坐下來,自己回屋裏泡茶。張師母急急忙忙跟過來。
三子一看張師母這副腔調,心中明白,本來想作弄她的,後來一想,這次是來求阿惠的,得罪了老娘也沒有好處。
張師母不等三子開口,搶先問三子領來的什麼人。
“我們公司總經理助理。”三子一邊泡茶一邊回答,一本正經。 “總經理助理?大得不得了吧?” “總經理助理倒不算大,不過方京生的爺娘全是大好佬,北京的,中央的大幹部,有牌頭的。”
張師母看三子的麵孔,不像尋開心,問: “那他尋阿惠,有事體?”
“自然有事體。”三子不想同張師母多講,這種事體給她曉得,十有八九要壞事的,這種老太婆,頂會瞎纏三官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三子端了茶杯,到小花園去了。
三子擺脫了張師母,給方京生和阿惠一人端了一杯茶,坐在邊上,不做聲。憑良心講,他是不願意把方京生帶來的。這樁事體,他不想把阿惠牽進去。三子心裏也清爽,自己跟方京生做事體,要麼不出事體,出起事體來野豁豁的。阿惠好容易謀著一份合適的事體做,做得好也有可能轉正,再不要把她拖進去,害她了,可是方京生一定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