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 3)

前幾日方京生到褲襠巷三號來尋三子,三子不在家,他無意當中發現了後麵小花園裏的刺繡作場,進去看了,還和幾個繡花姑娘談了一歇,心思馬上活了。正巧那階段,公司同外商在洽談另外的業務,閑聊當中,講到蘇繡,外商很感興趣,當場提出要同方京生做這筆生意,要和阿惠的作場聯係,方京生頭腦多少靈活,曉得這筆生意倘使做成,決不是小來頭,公司正缺資金。他馬上向三子講明白,要三子出力一起去說服阿惠。三子當場回絕,說阿惠不會肯的,阿惠是個膽小的姑娘,不敢做這種事體的,方京生笑起來,拍拍三子的肩膀,說看不出三子還蠻多情的,有了一個小秦,還歡喜阿惠,三子連忙辯解,說從小一道長大,總有點感情的。方京生說你放心,責任包在我身上,出了事體全部我一個人承當,不會碰那小姑娘一根汗毛的。她跟我們合作,隻有好處。三子還是支支吾吾.不肯答應,後來方京生有點火了,說三子吃家飯撒野屎,其實做這樁事體公司是不會虧待人家小姑娘的。這句話倒說動了三子,要幫阿惠賺一筆鈔票,這倒是個機會,不出事體算額骨頭,出了事體,反正方京生承當,不讓阿惠做蝕本生意。想到這一層,三子才同意了,把方京生領來尋阿惠,三對六麵講清爽,成功不成功,就看阿惠的態度了。

三子看阿惠不說話,方京生在等她,就笑著說: “來,嚐嚐,洞庭碧螺春。” 方京生也叫阿惠喝茶。 阿惠喝了一口,噴噴香。她以前隻聽別人說起碧螺春,現在嚐了,確實不錯,就問三子: “多少錢一斤?聽說這種茶葉貴煞人的……”

三子說: “這是一級碧螺春,市場上要賣到五十塊一斤,我買的這個,喏,方京生幫忙的,優惠價,三十塊。”

阿惠想原本三子過日腳一向蠻節儉的,現在吃三十塊一斤的茶葉,人家講三子發洋財,看上去是真的。

方京生對阿惠說: “現在我們國家搞活經濟,對外開放,就是要叫老百姓過好日腳,不過好日腳總歸有個先來後到,有本事有膽量有腳路的,自然先富起來,膽子小又沒有花頭的,隻好先看別人富了……”

阿惠點點頭,心想這個北京人,講的蘇州話,倒蠻地道的,話也講得有道理,一點不錯,就是做的事體有點嚇人。

三子也勸阿惠: “阿惠,你是有本事的,你這個繡花作場,假使真的同我們公司合作,你們幾個小姑娘有賺頭了,現在好處全給他們外貿局撈去了,你們是吃虧的,我們給你們五倍的賺頭,怎麼樣……” 方京生朝阿惠笑。 阿惠還是不表態,隻是抿了嘴巴笑。 方京生有點急躁了: “你到底怎樣想的,把想法跟我們講講麼,也不一定要你當場表態,你可以再考慮,過幾日也不要緊。不過麼,頂好是抓緊時間,時間就是金錢麼。”

阿惠終於開了口: “直接同外國人做生意國家允許的?”

三子看看方京生,方京生說: “允許不允許,也要具體事體具體對待的,同樣一樁事體,對一部分人是不允許的,對另外一部分人作興就是允許的……”

阿惠不做聲。三子告訴過她,方京生是有腳路的人,有靠山有背景的人,什麼事體什麼風險他都敢承當。阿惠不明白,假使是犯法的事體呢,不是講“法律麵前人人平等”麼。方京生假使犯了法,怎麼辦呢?承當還是不承當呢?

這樣大的事體,阿惠一個人不敢做主,說要和作場其他人商量,也要同屋裏人商量。

方京生說: “這種事,頂好不要讓別人曉得,知情人越少越好,成功的把握越大。”

阿惠問: “那麼謝麗麗呢,同謝麗麗講講總可以吧,辦作場就是她發起來的,作場的事體有不少是她出主意的。”

方京生想了想,說: “好吧,你可以同這個人商量一下,聽聽她的意見。三子,你同她們一起談,我先走了,結果早點告訴我。”

阿惠連忙去叫謝麗麗,偏巧人不在,去交貨了。阿惠一邊等謝麗麗一邊想心思,心裏不踏實。

三子把阿惠叫到自己屋裏坐,看阿惠心事重重的樣子,他也不輕鬆。他是夾在當中的,弄不好兩頭不討好。阿惠心裏的矛盾,他清爽,鈔票啥人不喜歡,阿惠也喜歡,她有了鈔票,和三子一樣要造房子。這筆鈔票,不是尋幾個死工資積得下來的。方京生講得不錯,隻有到老外身上去賺,中國人這麼多,鈔票總共這麼多,你奪來我搶去,我賺了,你虧了,來來去去實在沒有什麼大花頭,到老外身上想辦法,就是大來頭的了。

阿惠突然說: “這種事體,犯法的,是不是?三子,你講……”眼睛盯牢三子不放鬆。 三子講不出話來。 隔了一歇,三子歎口氣說: “你假使不情願,也不會強迫你,我就去同方京生講——”

“我,答應了!”阿惠打斷三子的話, “我跟你們做!”

三子盯了阿惠看,沉默,心裏一陣難過。自從跟了方京生,三子明白自己已經變了。鈔票人人想要,可是各人走的賺鈔票的路子不一樣,他這條路子真厲害,會把一個人從頭到尾改變過去。真像老人講吃鴉片一樣,吃了一回,想第二回,戒也戒不掉了。嘩啦啦的鈔票輕輕鬆鬆到手,這份誘惑力不比鴉片差,不是一般的人能夠抵抗的。他自己是抵抗不住,現在又把阿惠也拉過去。

三子看看阿惠,阿惠說: “作場不是我私人的,是外貿局的,我不可以拆他們的台腳,我自己退出來,再帶幾個手藝好點的一道出來,其他人讓她們仍舊同外貿局聯係,你看怎樣?”

三子點頭,心裏亂七八糟,問了一句: “你不同謝麗麗商量了?”

阿惠說:“用不著了,我自己做主。”

三子不敢相信,不久以前,還在屋裏被大人罵“吃白飯”、買件汗衫還要請示姆媽的小姑娘,這個見了人難為情兮兮、抿嘴笑的小姑娘,現在變得這樣果斷。

阿惠回到自己屋裏,張師母急忙來問,阿惠說: “你不要問,那個人是個闖禍坯子。”

張師母嚇了一跳,說: “那你少同他們來往。”

阿惠好像沒有聽見,透過北窗朝紗帽廳花園看,刺繡作場的姑娘正在收作家什,準備歇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