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正式通知下來了,褲襠巷不拆了。 又是居民委員會,挨家挨戶告訴。通知這種消息,別人不肯來,曉得要被罵山門的,推來推去隻有推給居委會。居委會是十樣經百樣管,好事體輪不著,得罪人的交易,總歸叫居委會出麵。
這一日正是禮拜日,通知一家,驚動十家八家,一個跳出來,全弄堂人湧出來,比地震還要混亂。傷心的當場罵起來,火氣大的罵人,不相信的還在互相打聽,盯牢居委幹部評理,一時頭上,褲襠巷裏好像開群眾大會,人到得斬齊。
等拆遷搬新房子的人家,狗咬尿泡一場空,實在不甘心,打聽來打聽去,說是褲襠巷不許拆主要是因為三號這一宅房子,因為三號裏廂的紗帽廳啥啥廳,因為什麼斷命的狀元府,有什麼斷命的價值,越想越恨,都湧到三號來看,到底怎樣了不起,平常日腳弄堂裏進進出出,也不覺得三號的房子怎麼不得了,現在進來看看,除了紗帽廳還有點模樣,其他幾進幾宅,一副破落相,看不出一點點值得保護的名堂,一邊看一邊在三號裏罵人,好像全是三號的住戶惹出來的事體。 褲襠巷不拆了。 褲襠巷一時間變成寶貝了。廣播裏講,報紙上登。每天有外人進進出出,尋到三號去看紗帽廳。來看紗帽廳的人,個個對紗帽廳崇拜得不得了,樣樣物事稀奇。門上雕朵牡丹花也稀奇,窗上係塊銅片片也稀奇,牆上鑿個洞洞眼也稀奇,地上鋪塊方磚頭也稀奇,嘖嘴吐舌,弄得住戶家心裏暗好笑。
紗帽廳大概是蠻稀奇,中國人來了不算,外國人也來。來外國人,褲襠巷的住家住戶就不嘲笑了,大人小人圍了外國人看,一點不懂禮貌,跟在外國人屁股後頭,外國人走到哪裏,大人小人跟到哪裏,弄得陪同外國人的中國人板了麵孔。外國人倒不動氣,你朝他看,他也朝你看,你朝他笑,他也朝你笑,笑起來也同中國人差不多,嘴巴拉開,眼睛眯攏,還同你嘰嘰咕咕講話。
外國人來看紗帽廳專門有中國人陪同,還有翻譯官。翻澤官的本事頂大了,能把紗帽廳的物事一樣一樣講給外國人聽,外國人聽了,就“噢噢”叫,或者蹺起大拇指。褲襠巷的住戶看見外國人也對紗帽廳蹺大拇指,想來這爿紗帽廳是了不起的了,不知不覺敬重起來,親戚朋友來,不忘記介紹一番,到單位裏上班有機會吹幾句,後來紗帽廳拍了電視,在《姑蘇之春》節目裏放,大家從彩色電視機裏看紗帽廳,確實有名堂。
紗帽廳名氣響了,紗帽廳前庭小花園也吃香,小花園裏有刺繡作場,這種手工繡花生活,外國人頂喜歡了,站在邊上看小姑娘繡花,嘴巴裏也是“噢噢”叫,大拇指頭也忙得不得了。
阿惠和謝麗麗幾個人已經決定退出來了,人還沒有走,這幾日正在教留下來的人學幾種難度比較高的針法,隻怕她們走了,刺繡作場吃不落細巧生活,那真是拆外貿局的台腳了。
陪同外賓來的女翻譯,看上去隻有二十出頭,嫩相得很,蠻樸素,一點沒有那種“高級華人”的氣味。可惜她講的話,外國人聽了總歸不滿意,不是搖頭,就是皺眉,弄得女翻譯而孔血血紅,跑過來問阿惠,問了阿惠,再把過去講給外國人聽。外國人到這地方,聽不懂話,像聾子,可是眼睛不瞎,看得出阿惠是內行,索性全湧過來看阿惠做生活。
有幾個外國人拿出兌換券要買她們的手繡品,小姑娘眼熱煞了,想換,可是被陪同人員和翻譯擋住了,外國人不理解,麵孔上表示出不滿,小姑娘也不開心,不曉得為什麼不可以換,人家做生意的,賣硯台,賣筆筒,外國人要買還不是照買照賣?
阿惠在邊上看了,心裏有點亂。她已經應承了方京生,可是心裏嚇兮兮的,不曉得前途怎樣,總好像有一種闖禍的預感。
正好胡思亂想,衛民在屋裏喊她回去。
阿惠回屋裏一看,二阿哥凶巴巴地坐在那裏,瞪著她。
“你過來!”衛民對阿惠一彈眼睛, “我問你,三子那小子同你講什麼了?”
二阿哥已經知道這件事了,阿惠打定主意,一言不發,任憑二阿哥怎樣發火。
“你作死!”衛民拍台子踢凳子, “三子那小子,什麼名堂,你同他們那種人搞什麼勾當?你答應他了?退出外貿局的刺繡作場?作死喲,人家全說你馬上可以轉正了……”
張師母聽見相罵,跑過來,勸兒子: “衛民,你輕點,這種事體,不要叫出去,外麵耳朵多……”
衛民瞪姆媽一眼: “你連講都不敢講,她倒有膽量做這種事體……”
張師母說: “你不要急,你不要發火麼,現在外頭,全不搭界了,犯法不犯法,弄不清爽的。老早我也是膽小,嚇煞的,阿惠要擺個小攤頭也不敢的,現在看看,不搭界的,黃牛販子也沒有人捉,投機倒把也沒有人管,現在是叫啥,叫全麵開放的。到底是膽大有官做,膽小等屁吃。三子喏,門檻賊精,眼功好,搶在前麵撈了一大票了,說是造房子的料作全弄舒齊了,地皮也買好了,隻等揀好日腳開工了,早曉得我們當初也跟三子一道做,現在房子也有了,用不著為拆遷不拆遷相罵討氣了。現在呢,去眼熱人家吧,人家三樓三底馬上要豎起來了……”
衛民說:“我眼熱?我眼熱?他造八樓八底我也不眼熱……”
“你不眼熱我眼熱,阿惠跟三子做,是我同意的,我做主的,用不著你管……”張師母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完全是因為拆遷不拆遷氣出來的。
阿惠坐在旁邊一聲不響,也不走開。
衛民不同姆媽講,對阿惠說: “你不要聽姆媽的,這種事體做不得的,你假使真的敢去,我,敲斷你的腳筋……”
桂珍在裏屋聽,心裏也不適意,大聲對衛國說: “你這個人,壽頭碼子,膽子小煞了,年紀輕輕,一點男人氣味也沒有,也不睜開眼睛看看現在外頭什麼日腳了,人家戒指全要買白金的了,你屋裏呢,哼哼,十四K的假貨還買不起,人倒蠻長蠻大,膽子比芝麻還要小!”
衛民曉得桂珍是講他的,不理睬,繼續教訓阿惠: “你現在這樣做,已經不錯了,找工作六七年,還不及你賺得多呢,你還不稱心啊,一個人心思不可以瞎野的,屋裏的困難,屋裏人自己會解決的,自然會有辦法的……”
張師母插上來說: “有辦法有辦法,辦法呢?哼哼,本來要拆遷了,倒是個辦法,房子可以解決了,現在花樣經又出來,不許拆了,你死蟹一隻了,到哪去偷房子啊?阿惠想多賺點鈔票,還不是為房子,還不是為你啊……”
衛民眼睛有點發潮,不過仍舊凶巴巴地說: “我的事體,不要你管!”
阿惠回了一句: “我的事體,也不要你管!”
屋裏其他人都盯牢衛民看,以為衛民要發憨勁兒敲阿惠的,可是衛民沒有跳起來,卻低了頭萎癟了,含糊不清地說: “我是不應該管,我是不應當管,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阿惠差一點說: “二阿哥,我聽你的。”可是她沒有說。
大家悶了一歇,桂珍把衛國推出來: “你個木貨,有話當麵講呀,不要在背後嘰嘰咕咕,你講呀!”
衛國猶豫了一下,說: “我看麼,讓阿惠試試也好,中央也講的,允許犯錯誤麼……”
衛國這句話,倒是真心的,不是被桂珍逼出來的。
衛民見全家幾乎都站在他的對麵,有點無可奈何的樣子,對阿惠說: “你定堅要做,我也沒有辦法,不過我同你講清爽,你假使是為我造房子什麼的,我寧可到靈岩山去做和尚,也不會用你的鈔票……”
“不要瞎說!”張師母急了, “不吉利的觸黴頭的……”
衛民後麵的話給姆媽壓下去了,但是想了一想,還是說出來: “阿惠,不出事體頂好,出了事體,我幫你送監飯,啥人叫我是你阿哥呢!”
“呸呸!”張師母也火了,兒子專門揀這種難聽的話講,講得她眼皮撲撲跳,心裏亂糟糟的。
衛民一句話,差點把阿惠眼淚水引出來。阿惠想哭,又怕引得屋裏人不開心,二阿哥對她這樣好,憑良心講,她想賺一大筆鈔票,可不全是為了二阿哥,可以說主要不是為了二阿哥呀。阿惠感激二阿哥,可是實在不明白二阿哥怎麼會這樣膽小。大阿哥其實比二阿哥更老實,現在也敢講幾句真心話了,二阿哥怎麼反倒變得這樣不可理解。阿惠問: “二阿哥,你到底為啥……”
全家人全盯牢上麵看,阿惠的疑問也是大家的疑問。
衛民馬上說: “不為啥,不為啥,我不放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