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3)

阿惠不相信,屋裏其他人也不相信,衛民為人雖然比較拘謹,但年紀輕輕,不至於保守到這種程度。

衛民的心思,是不能對屋裏人講的。

阿惠從小是衛民領大的,衛民對阿惠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從來是以保護神的身份跟妹子在一起的。阿惠讀高中沒有領到畢業證書,衛民不服,到學校去吵過幾次,學校領導給他盯得沒有辦法,隻好把不發畢業證書的主要原因告訴衛民。

原來,阿惠剛剛升高中的辰光出過一樁事體,小姑娘因為膽子小,沒有敢告訴屋裏,所以屋裏人一直不曉得。有一個同阿惠很要好的女同學,有一日約阿惠到她親戚屋裏去白相,女同學講是親戚特為請她們去的。兩個女小人夜裏出門心慌,乘錯了汽車,摸到親戚屋裏,推進門去,就給幾個警察捉牢了,帶到公安局。後來才曉得那個女同學的親戚是個收容誘騙女子賣淫的罪犯。公安局經過了解,發現阿惠和那個女同學確實不知內情,兩個人又都不足十六歲,也沒有成什麼事實,當夜就把她們放了。但是還是把事情通知了校方,在兩個人的檔案中記載了這樁事體,說是為今後注意她們的言行提供一點曆史材料。學校領導對這件事,本來就有兩種不同意見,大部分認為這種不成事實的事體不應該進檔案,進了檔案會影響一個人的終身,可是也有領導認為應該重視這種事,何況這兩個女生學習上很糟糕,根本讀不進書,精力分散,有必要引起關注,事體一直擱僵了,後來到高三,阿惠偏偏又曠課三個月,就不能不作處理了。

接待衛民的那個校長,是位忠厚長者,對衛民千叮萬囑:這件事不能讓阿惠本人知道,頂好也不要告訴屋裏其他人,組織上是不會泄露的,一場誤會害一個人的一世人生,這樣的事體過去也是有的。

衛民曉得了妹子這一段情況,又氣又急,恨那些辦案人員,把一個姑娘的清白當兒戲,把人家的不幸當飯吃。這件事不能給別人曉得,衛民一個人悶在肚皮裏,一直擔驚受怕,對阿惠自然管得很嚴。他很清爽,阿惠要麼不出事體,一旦出了什麼事體,這份檔案就會翻出來,這段曆史就會同現實掛上鉤,中國很多事體就是這樣的。

衛民的苦心,沒有人曉得,自然也沒有人能夠理解他。

衛民有衛民的心思,阿惠有阿惠的心思,衛民的心思不能公開,阿惠的心思也不能公開。

阿惠正在想心思,謝麗麗跑進來叫她了: “快點去,快點去,外國人要拍照,拍紗帽廳,要把我們幾個人一起拍進去,快點,他們全等你呢。”

阿惠被謝麗麗連拖帶拉過去,拍了幾張照片,外國人通過女翻譯問阿惠是不是狀元的後代,阿惠搖搖頭,抿著嘴巴笑笑,一眨看見娟娟在花園裏白相,說: “喏,那個小姑娘,是吳狀元家的後代,第幾代?嘻嘻,我也不清爽,他們屋裏..搞不清爽的。”

外國人去抱娟娟,要跟她到狀元屋裏去看,陪同和翻譯商量了一下,問娟娟說: “你屋裏有沒有大人在?”

娟娟有點緊張,說: “有的,老太太在。”

外國人“噢噢”地叫,有幾個學了娟娟講: “老太太,老太太。”

講起吳老太太,阿惠想起來了:“老太太是狀元第六代的……”

外國人又是“噢噢”叫,定堅要跟過去看。

娟娟看見這麼多外國人,要跟她到屋裏去,不曉得是壞事還是好事,不敢領路,阿惠說: “我來領,你爸爸假使怪,來怪我好了。”

娟娟笑了,牽了阿惠的手,一蹦一跳往屋裏走。

吳老太太一時沒有準備,看見外國人湧進了,發呆了,好半天才發現阿惠也在裏麵,連忙問阿惠:“啥事體?他們啥事體?”

阿惠笑:“沒有事體,外國人要看看狀元後代,看看屋裏。”

老太太鬆了一口氣:“嚇煞人了,嚇煞人了,我還當是……嚇煞人了……阿惠,要不要泡茶的?”

阿惠說: “隨便你,人家看看就要走的。”

外國人想聽老太太講講狀元府的情況,老太太拎不清,對女翻譯說: “妹妹,謝謝你,你幫我告訴外國人,三號這宅房子,本來全是我們吳家的,後來合營合掉了一大半,再後來又占去一半,現在隻剩兩間給我們住,不公平的,我曉得國家現在頂看得起外國人,叫外國人幫我講講話,作興還可以討還幾間房……”

女翻譯尷尬了,她還很嫩,還沒有學會隨機應變的本事,一看見外賓盯著她,心裏不免發慌,連謊話也編造不出來。幸虧另一位外事單位的陪同人員端過老太太衝的茶,請外賓喝茶,把話題岔開了,一邊趕緊對老太太說: “講話不要瞎講,不好瞎講的。”

吳老太太不識相,不看訕色,嘴巴還凶: “我沒有瞎講,我沒有瞎講,不相信你去調查好了,這種事體,不公平的,你叫外國人評評理……”

陪同人員好勸勸不聽,隻好嚇嚇老太婆: “你兒子在哪裏工作的?” 老太太一呆,回答不出。 阿惠說: “他兒子有毛病,現在住在精神病醫院。” “那你孫子呢,你要胡說八道,同你屋裏小輩算賬……” 老太太真的怕了,哭出拉嗚: “哎呀呀,我不敢講了,我不敢講了,我再也不講了,阿惠,你不要告訴他們阿克的工作單位啊……”

陪同和女翻譯要緊走開,躲到一邊去笑,阿惠熬住笑說:“你不要嚇,不再講了,不要緊的。”

外國人又在鴛鴦廳拍了幾張照片,嘰嘰咕咕同翻譯講話,翻譯也懶得再譯成中文,一房間沒有人懂他們講什麼,倒看得出外國人麵孔上有疑問,好像碰到什麼弄不懂的事體。阿惠靠得近,聽見女翻譯告訴那個陪同人員說外國人在問為啥紗帽廳保存得這樣好,這是住人的地方為啥會這樣破爛。陪同對女翻譯說,你告訴他們紗帽廳是重點保護。女翻譯去講了,外國人愈加不滿意,嘴裏隻是“惱惱” “惱惱”地叫。翻譯和陪同人員對看看,苦笑笑。

外國人看了一歇,沒有什麼名堂,問老太太,老太太又講不出什麼,其實是不敢講。外國人泄氣了,一窩蜂湧出去。

吳老太太拉住阿惠,問外國人看紗帽廳做啥,是不是紗帽廳要有什麼事體。

阿惠不明白老太太的心思,說: “紗帽廳有啥事體,紗帽廳現在重點保護,外國人來看紗帽廳,總歸因為紗帽廳好,房子上全有雕花的,怎麼不好呢,造了這許多年,房子還這麼牢紮……”

老太太問: “外國人不會要買紗帽廳吧?”

阿惠被老太太稀裏古怪的念頭引得發笑: “你怎麼想得出的,買紗帽廳?外國人買紗帽廳做啥?”老太太撇撇嘴: “你不要不相信,外國人樣樣事體做得出來,反正他們有鈔票。上次阿克講起,美國人看中網師園裏一幢房子,叫什麼軒的,定堅要弄到美國去,後來到底還是弄過去的……”

阿惠笑著說: “那又不是買去的,是照樣子在美國重新造一座。網師園的明軒,還在網師園,別樣物事鈔票買得著,這種物事鈔票再多也買不去的。”

老太太開心了: “說得對的,說得對的,紗帽廳是我們吳家祖宗的物事,不可以隨便動的,動了要闖禍的……”

阿惠不想再聽老太太噦唆,說了一句:“你是迷信。”就要走。

可是老太太不讓她走。 “你講我迷信,其實一點不是迷信,我家阿克也相信的,真有那回事體的……”

“什麼事體?”

老太太聽阿惠追問,倒又不敢多嘴了,說: “不講了,不講了,講了你們也不會相信的。”

阿惠心想你敢講我也不一定要聽,就走了出來。在天井裏碰到喬楊,喬楊說:“阿惠,我屋裏來客人了,夜裏同你軋鋪啊。”

幾家鄰居互相借床軋鋪是常有的事體。阿惠點點頭,回去吃夜飯了。

吃過夜飯不長遠,喬楊就到阿惠的小房間來了。

阿惠問她屋裏來什麼客人,喬楊說: “七姑八舅,啥人弄得清爽,本來房子已經軋煞了,還要來軋鬧猛。”

兩個姑娘一道笑起來。

喬楊突然停住笑,問阿惠: “喂,你家衛民,這幾日怎麼啦,碰著大頭鬼啦,看見我,麵孔板得六六四,要吃人的樣子,啥事體,我啥地方惹他了?”

阿惠連忙說:“不是不是……”

“什麼不是?”喬楊一聽阿惠的口氣,就曉得阿惠心裏有數。

“不是——不是你惹了衛民,二阿哥這幾天不開心,廠裏的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