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楊笑阿惠: “喔喲,阿惠,你在我麵前還要說謊,算了吧,你這個人說謊是說不像的,告訴我吧,什麼事體,衛民對我有啥意見?”
阿惠還想抵賴,可是每句話講出口,總歸被喬楊抓住。“沒有意見,沒有意見,衛民對你沒有意見……”
“對我沒有意見,對啥人有意見?阿惠,你不要兜圈子,爽氣點吧。”
楊老師來尋張師母,叫她做假證明的事體,阿惠一開始就相信喬楊肯定不曉得,其實二阿哥心裏也是相信喬楊的,不過自己麵孔上對她總歸不好看。現在看喬楊盯牢自己一定要問明白,阿惠更加相信喬楊是無辜的了,就把事體經過告訴了她。
喬楊聽了,半日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阿惠看喬楊的麵孔,心裏嚇兮兮的,怕喬楊動氣,又怕喬楊叫起來。等了一歇,也不見喬楊怎樣,才放心了一點。
“你二阿哥,倒肯做這種假證明的?”喬楊心平氣和,好像一點不激動不氣憤,還有點不相信。
阿惠說: “我曉得二阿哥的心思,他是怕你真的分配到新疆、西藏去,不然他是不肯的,二阿哥頂恨假老戲……”
“所以他看見我那副凶相,”喬楊頓了一頓,說, “倒也難為他一片好心……” 阿惠抿著嘴笑笑。 喬楊又沉默了,隔了好一陣,慢吞吞地說: “我姆媽,哼哼,我姆媽……”
阿惠看喬楊的麵孔變得難看起來,嚇了一跳: “喬楊,喬楊,你講什麼?你講什麼?你不可以去告訴別人的啊?楊老師千關萬照的啊,外頭人曉得了,你姆媽要吃牌頭的呀!”
喬楊冷笑一聲,笑得阿惠抖了一抖。
“喬楊,你姆媽是為你呀,你不能出去講的……”
喬楊麵孔上的肌肉僵住了。
阿惠曉得喬楊的脾氣,怕喬楊回去同姆媽相罵,又說:“喬楊,我求求你,不要吵,你姆媽同我姆媽講好的,隻要你分配在本市,你姆媽保證幫我二阿哥介紹一個女朋友……”
喬楊又是一聲冷笑: “算盤珠珠撥得清清爽爽,門檻精得篤溜滑……”
阿惠聽見喬楊議論自己的姆媽,不好多嘴了。
喬楊坐在床邊上,手裏翻一本書,翻來翻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阿惠坐在邊上也蠻尷尬。突然,喬楊把書往床上一揚,對阿惠說: “阿惠,你曉得,我的工作早已定了!”
“真的?”阿惠開心地叫起來, “真的?”
“是我自己定的,你要是保證不講出去,我告訴你!”喬楊不等阿惠答應保密,又說, “我已經報名,到西藏去工作。”
阿惠驚叫起來:“喬楊,你不要瞎講,你不要瞎講,我不聽你的,你不要騙我……”
“不騙你,真的。”喬楊倒顯得十分冷靜。
“不去不去,喬楊,人家講西藏苦煞的,不能去的……”
“別人可以去,我為啥不能去?別人在西藏過得落,我為啥過不落,我不比別人差……再說又不是一個人去,已經有人去了……”喬楊激動起來,麵孔上發出紅光。
阿惠奇怪地看看喬楊。
喬楊推了阿惠一把: “你這個憨大!木貨!已經有人去了,你還不懂,我軋的男朋友,去年去的!”
阿惠瞪大了眼睛,盯了喬楊看,阿惠隻是幫喬楊擔心、難過,後來倒有點佩服、眼熱喬楊了。
喬楊沉浸到回憶之中,麵孔上甜蜜蜜的。她的男朋友比她高一級,去年畢業時主動要求去西藏,還叫喬楊畢業以後也去,他在西藏等她。喬楊心裏矛盾了一年,最近終於下了決心。
阿惠問喬楊: “你要到西藏去,你姆媽會同意?你屋裏會同意?”
喬楊拉過阿惠的手說: “阿惠,我從來把你當親妹妹看,你假使也當我親阿姐,這樁事體,你要幫我保密,暫時不能講出去,要是給我姆媽曉得了,我恐怕去不成的,我姆媽本事大煞的,鑽天打洞會有辦法的,我弄不過她的,現在隻好先順著她,到辰光名單公布出來,她再跳也來不及了……”
阿惠戀戀不舍: “喬楊,你真舍得走的,爸爸媽媽屋裏全甩開?”
喬楊眼睛發紅,還硬裝出笑容: “我們去,也不一定永遠不回來了,同那邊訂好合同的,先工作三年,倘是適應,再工作下去,假使不適應,也可以回來的,所以你也不要急,現在千萬不要告訴別人!你答應我……”
阿惠為難煞了,點頭又不好,搖頭又不好: “你,你不去不來事?”
“不是不去不來事,是我自己要求去的,名額也是:我自己爭取來的,其實也不是啥大事體,再遠再苦也不出中國呀。我們這地方的人,就是有種小家氣,總歸縮在一塊地方,對外麵的世界,外麵的天地一點不了解,一聽說西藏、新疆,就如到地獄去,他那辰光就講我們蘇州人沒有大出息,因為那辰光我不同意他去的,還要同他一刀兩斷,可是他還是去了……” “把你也拖進去了……” “就是,我不服氣,我要做給他看看,蘇州人到底是蟲還是龍,我想,年紀輕輕,出去闖一闖,總歸是有好處的,可是,唉,我姆媽,唉,我姆媽越是這樣,我越是要去!”
阿惠還想勸勸喬楊,喬楊揮揮手: “好了,這樁事體不講了,你不可以講出去的……”
阿惠終於點了點頭。
喬楊笑了。
兩個姑娘焐進被窩裏,腳對腳坐在小床上。喬楊盯了阿惠看,阿惠被她看得莫名其妙,說: “你看我做啥?”
喬楊笑笑: “阿惠,我們喬喬歡喜你,你心裏清爽,可是我看得出來你不中意喬喬,對不對?”
阿惠低了頭,默認了。
“我做阿姐的,也想關心關心兄弟的事體,阿惠,喬喬近來一直不開心,你對他太冷淡了……”
阿惠分辯:“不是的,我沒有呀,我……”
喬楊說: “你不要解釋,我隻想問你一句,你是看不中喬喬的人呢,還是另外有男朋友了?”
阿惠咬了嘴唇不回答。
“你曉得的,喬喬為了你,甩開了李清,李清也是個百裏挑一的好姑娘啊,難得碰到的,你假使不明不白冷淡喬喬,他要傷心的……”
阿惠哭出來: “我,我不是存心的,我不是存心叫他傷心的……”
喬楊猜到阿惠已經有了心上人,她有點為自己兄弟難過。
阿惠本來以為喬楊會追問她的,不料喬楊卻躺了下去,不再說話了。阿惠也準備躺下去,可是心裏亂得很,有一股熱流直往外頭湧。她壓不住,輕聲對喬楊說: “就是喬喬的朋友,阿侃!”
喬楊“霍”地坐起來: “阿侃?阿侃不是吃官司了麼?”
阿惠眼淚湧出來,雙肩一聳一聳的,哭出聲來。
喬楊連忙爬過來,和阿惠並肩坐在一起,勸阿惠。
阿惠一世人生永遠不會忘記,在青年宮咖啡廳,那個夜裏,是阿侃在她眼門前引出一條寬敞的路,在她心裏打開一扇緊閉了多年的門。阿侃出事體了,吃官司了,落難了,一無所有了,別人都把他忘記了,偶爾提起,也隻是笑一聲“蘇空頭”,可是阿惠不能忘記他,不能丟開他。她聽別人講,阿侃這種官司,鈔票可以買的,倘使賠得起失火的損失,說不定能夠減刑。阿惠現在就是要做這樁事體,她也曉得這筆損失不是個小數目,但是不管多少,她也要湊起來。
喬楊扶住阿惠的肩膀,她理解了阿惠的心,卻又為阿惠擔心。
“阿侃的女朋友呢,斷了?是的,這種女人多得很……阿侃判了幾年?”
“三三年,我等他,我情願的。”
“現在他在哪裏?”
“就關在相門第三監獄,我,去看過他的,人瘦得不得了,人家說裏廂吃不飽肚皮的。麵孔蠟蠟黃,眼睛凹下去了,不過還是蠻精神的,他講現在去看他的人很少,托我幫他借幾本書,他說他出來了,還要想辦法做廠長的……” 喬楊“噢”一聲。 “最近一次我去看他,他又說出來不做廠長了,說要研究體製改革。喬楊,真的,他精神好煞的,一點不像犯人……”
喬楊點點頭,同時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頭。
“喬楊,他這樣積極,你講,像他這種情況,會不會提前釋放出來的?”
喬楊沒有回答,隻是按了按阿惠渾圓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