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3 / 3)

吳家的房子倒坍了一隻角,斷了一根橫梁桁條磚瓦砸了一房間,這是吳老太太的房間,斷梁對準老太太的床。 吳老太太死了。 吳老太太不是被砸死壓死的。 驗屍結果證明吳老太太不是被砸死壓死的。吳老太太壽終正寢,就是老凋了。

醫生講老太太死的辰光蠻開心的。不曉得醫生怎麼看得出的。

張師母不相信老太太是老熟。

“肯定是嚇煞的,”張師母堅持說, “肯定是嚇煞的,老太太吃夜飯辰光還到我屋裏來尋娟娟,蠻神氣的,當日夜裏就老熟了?沒有這麼快的,肯定是嚇煞的……”

吳家反正沒有人同她計較,吳圓奔進奔出地哭,喊“姆媽呀媽姆呀”,娟娟也奔出奔進地哭,喊“老太太呀老太太呀”,吳克柔麵孔壁板,忙裏忙外,不肯辦喪事,說房子出事體公家有責任的,人家說,房子出事體我們是有責任,可是你們是私房,主要責任在你們自己。再說你家老太太又不是因為房子倒坍死的,賴不到公家。吳克柔其實倒也不是存心作對,他想大阿叔和娘舅不幾日要回來,現在火化掉,連個麵也見不到了,拖幾日辦喪事,不管死活,總歸讓他們見一麵。

可是台灣突然來了信,吳方和李家人的行動被發現了,在新加坡就被攔下來,雖然沒有什麼大事體,現在那邊也是開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可是既然還有一隻眼開著,也要裝裝門麵,嚇一嚇人的,不然那邊過來的人更加多了。吳方說看上去最近來不了了,要來起碼一年以後。

吳克柔沒有理由再把老太太的死屍停在屋裏了。

吳老太太的後事也是新法新辦,親朋好友到火葬場告別遺體,租幾隻花圈用一用。

向吳老太太告別,隔壁鄰居全去了。

哭得頂傷心頂真誠的是張師母。人家全是等放了哀樂才開始哭的,張師母哭得頂早,收得頂晚。到後來倒弄得大家要照顧她了,攙住了,怕她暈過去。

告別儀式結束,吳老太太化作一縷青煙升堂了。張師母又回到老地方,看到一樣一樣物事,全是老麵孔。

張師母眼泡紅腫,非常氣憤地對大家說: “要去告的,這場官司要去打的,房子不倒,老太太不會走的!老太太吃不起嚇了,嚇壞的……”

大家點頭、歎氣,慢慢地全散了。回屋裏忙自己的事體去了。

喬老先生沒有事體做,坐在張師母門前,一邊看張師母打絨線,一邊想心思。原來一直是三個老人唱一台戲的,現在突然缺了一個,心裏一時適應不了。

張師母看看喬老先生,心裏也有點孤零零的味道。

“哎,你講呢,這幾日夜裏有聲響,到底出事體了,真的有道理的……” 喬老先生點點頭,沒有講話。 “原先還當是紗帽廳呢,想不到會是這裏出事體……” “紗帽廳,紗帽廳大家全重視,修了這麼多鈔票,還會出事體?”喬老先生憤憤不平,“我們這裏,人家看也不來看的……”

“啊呀,這句話不錯,我老早講這種房子不可以住人了,你還要同我辯呢……”

“我也不是同你辯,這種房子是好房子,不過太舊了,應該來修作了。”

“修作個屁!”張師母很是憤怒, “吳家裏房屋坍了,這種大事體,人家講是私房,坍了活該,同公家不搭界……”

“他們私房,我們這裏是公房麼?……”

“公房也不關賬,先要緊弄紗帽廳啦花籃廳啦後花園啦……”

“紗帽廳啦也是應該弄的,不弄也要壞掉的……”

“紗帽廳壞掉有啥要緊?裏廂又不住人,不會出大事體的,後花園不修有啥要緊?真正,蘇州花園多來兮……”

“你這句閑話不對了,”喬老先生批評張師母, “你不懂那個重要性的。”

“我不懂重要性?我比你懂!我曉得住人的地方頂重要……”

兩個老人的談話,被一個高中生聽去了,這個高中生是三號裏的一個小秀才,平常喜歡塗塗寫寫。聽了老人的對話,想想眼見的事實,高中生心血來潮,寫了一封人民來信給報社,報社登出來了,引起有關領導的高度重視,馬上組織力量來了一個危險房屋普查。

可是褲襠巷三號不屬於危險房屋,鴛鴦廳也不屬於危險房屋,比這裏破舊的房屋多得是。

張師母於是鴨吃礱糠空歡喜。

喬老先生倒有了出頭日腳。喬岩單位裏分給他一個特大戶,四室一廳,不光喬老先生一人可以住一大間,喬喬新房有十六平方,就是喬楊回來結婚,房間也有著落了。

張師母參加了喬家慶賀喬遷之喜的喜宴,麵孑L上笑眯眯,心裏酸滋滋。想想這幾家鄰居。全比自己屋裏額骨頭高,王琳靠妹子的福,三子有鈔票,連頂頂老實的喬岩也有這樣大的花頭,越想心裏越難過,倘是不是在喬家新屋裏的飯桌上,她是肯定要傷心落眼淚的了。

喬岩人雖然老實,心卻蠻細,良心也蠻好,別人不注意張師母的神情,他心裏卻有數,尋了個借口,講起了褲襠巷的事體。

市舊城改造辦公室根據城建委的意見,製定了一個規劃,打算把褲襠巷三號改造成一家具有姑蘇特色的民問古典式賓館,專門接待到蘇州來的外國人。所以,褲襠巷三號裏的住戶全部要遷出。

喬岩的話沒有落音,大家笑起來,笑得喬岩有點尷尬,他明白,大家不相信他的話,不把他的話當真。喬岩心裏一陣難過,不是為自己,到底為啥人難過,他講不清。

張師母是頂喜歡笑別人的,可是這一次她沒有笑,她實在笑不出,她已經後悔來吃這頓飯了。

回到屋裏,看看冷冷清清空蕩蕩的天井,張師母眼淚落下來了。三個做伴幾十年的老人,一個月之內,一個死了,一個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守破房子,不曉得要守到什麼辰光。唯一使她開心的,是房管所同意把喬家空出的房間留一間給他們家。

小輩子好像曉得老娘那種孤獨的心情,夜裏一個也不出去,全圍住張師母,一家人一起看電視。

電視裏在播放一部新的電視劇,巧得很,女主角就是王珊。演得確實好,連張師母也不得不承認。

“這個小騷貨,扮起戲來倒蠻像的,現在不得了了,紅煞了——”

桂珍突然插上來說: “她的阿姐,那個王老師,也不得了了,我那天聽見別人在講她,說是做什麼大作家了,鈔票多得不得了,寫書的,寫出不少書了,把他男人同人家軋姘頭的事體也寫出來了,真正,不怕難為情的,小人寄給人家領了,真正,不肉痛的,肯定她自己也有名堂經了,這種人,離婚不離婚的,住不住在一道的,各人尋各人的,真正滑稽的……”

阿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當初她不能接受王琳一屋子人跳迪斯科的事實,她現在也同樣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她有點發愣,一直坐到電視結束,也不曉得看的什麼。

第二天下午,張師母買菜回來,不見阿惠,問衛民: “你妹子呢?”

衛民翹一翹下巴,指指台子:“喏!”

台子上有一張紙頭。

張師母拿來看。

阿惠走了,到哪裏去,去幹什麼,一樣也沒有寫。

張師母捧了那張沒有用場的紙,哭起來。

衛民皺了皺眉頭: “你哭什麼,阿惠又不是去死,她去尋活路了……”

張師母抬起頭,吃驚地看看衛民。

正當屋裏人在議論阿惠的辰光,阿惠已經乘上了郊縣農村長途汽車。

吳克柔幫她找到了那張招聘手繡師傅的報紙,阿惠拿了這張報紙,就走了。

汽車在不平坦的公路上顛簸,塵土飛揚。阿惠對自己要去的那個地方非常陌生,她心裏其實並不知道汽車會把她帶到什麼地方。可是她還是踏上了蒙著厚厚一層灰土的汽車。

阿惠想,不管怎麼樣,汽車總歸是朝前開的。

尾聲 褲襠巷終究沒有拆。 張師母他們終究沒有遂心願:搬新樓房。 如果遂了張師母們的心願,大家搬進新樓房,一家一戶關起門來過日腳,那麼,他們的喜怒哀樂必然又是另外一種樣子了。

可是張師母們終究是要搬遷的,褲襠巷終究是要改變的。

城建委一位副主任,在市裏召開的第一百三十五次規劃會議上,宣讀了以下的規劃:

褲襠巷恢複舊名天庫巷。

(褲襠巷這個名字實在不大文雅,塌台兮兮的)

天庫巷三號,改建成具有姑蘇特色的民間古典(明清)式賓館,每年約可接待外賓××人次。

天庫巷五號恢複宋時住宅原形,室內陳設最早的蘇式家具——宋代家具,供遊人參觀。

天庫巷七號模擬幾千年前吳國宮殿及住宅,置放吳鉤等古代吳國工匠煉鑄的兵器,供遊人參觀。 天庫巷九號…… 天庫巷十一號……

以後,逐步把刺繡廠、絲綢廠、檀香扇廠、民族樂器廠……搬遷到天庫巷。

以後,逐步把蘇式菜肴、蘇式糕團、蘇式蜜餞、蘇式月餅……引進天庫巷。

以後,逐步……

天庫巷二、四、六、八、十……號仍舊為民居民宅,保持蘇州特有的淳樸濃鬱的民風民俗。

……在地處市中心的天庫巷,開辟一塊有幾千年前光榮曆史的古老的世界。

以上規劃,隻是全市舊城改造整體規劃中一個極小極小的部分。

這是一個迷人的規劃,博得了一陣又一陣熱烈的掌聲。

宣讀這個規劃的副主任喬岩,他四十九歲,紅光滿麵,有大學文憑,有業務水平,為人幾十年如一日,忠厚老實,全部符合進班子的條件,於是越級提拔,擔任了城建委副主任,管業務。喬岩中年得誌,青春煥發,幹勁兒倍增。

這個規劃將在2000年實現。從現在起到2000年,還有十幾年,眨一眨眼睛就到了。天庫巷建成到今天,已有一千多年,更何況古老美麗富饒的蘇州城,已經在地球上存在二千五百年了,這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情啊!

熱烈的掌聲過去後,一位剛剛分配來的大學生站起來發言,他提了一個很好笑的問題,二千五百年而不變,可喜乎?可悲乎? 這個問題很幼稚。 沒有人回答他。

後 記

當我睜開眼睛,學著看世界的時候,我認識了蘇州,認識了蘇州人。

小時候,蘇州很大,怎麼也走不到邊,八個城門,就像八個遙遠的童話。

長大了,蘇州很小,早已不複存在的城牆封閉了一個精致美麗的古城。

許多人不知道蘇州,這不奇怪,全國至少有幾百個這樣的城市。

許多人仰慕蘇州,大概因為聽說過“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民諺。

可是我卻描述不出蘇州,盡管我是蘇州人。

大家說蘇州是個過小日子的地方,不是個幹大事業的地方;大家說在蘇州的小巷裏日子住久了,渾身自會散發出一股小家子氣。

而我,恰恰正是在蘇州過小日子,又在蘇州寫作,又住在蘇州的小巷子裏,便有一股也許令人討厭的小家子氣。

物以類聚,於是,我開始寫蘇州,寫蘇州人。

我不想誇耀或者詆毀蘇州,可我喜歡蘇州,喜歡蘇州的小巷,也許因為我身臨其境。我的窗前,一片低矮的年代久遠的蘇州民房,青磚黛瓦龍脊,開著豆腐幹天窗,或老虎窗;我的屋後,被汙染了的水巷小河,古老而破陋的石橋,殘缺不齊的石階……

我無意吹捧或貶低蘇州人,可我喜歡他們,尤其是蘇州低層人民。他們很俗,他們很土,他們卑賤,卻從來不掩飾自己。

所以,我寫他們,也總是實實在在地寫,寫的是真實的他們。

我不大信命,可我卻知道,我寫小說,很難讓人“冷不防”,不大可能使天下震驚,也許是命中注定。蘇州人從來都是小家子氣的,我也是小家子氣的。

應該培養自己的大氣,卻不能偽裝自己。當我還沒有練就三昧真氣,還缺乏大家風範的時候,我就是我,小家子氣的,不時露出些小市民的本相,鄉下人兮兮的,並且不以為羞恥,不知道這是不是蘇州人的特點。

似乎,蘇州人津津樂道於小康,而我則沾沾自喜於小家子氣,人們難免擔憂,如此,社會怎麼發展?人類怎麼進步?其實,這是一種錯覺。是的,蘇州人沒有梁山好漢的氣魄,可蘇州人有精衛填海、愚公移山的精神,蘇州人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他們的追求,他們的奮鬥。

自三國時期佛教傳入蘇州,對蘇州民風影響頗大,有人認為蘇州人佛性篤甚,這話自然是褒貶兼之。我以為,佛性與“韌”,似乎是有聯係的。

蘇州人是很韌的。

蘇州人不會一夜之間富起來,蘇州也不會一夜之間變成天堂。蘇州人的精神和物質正在一天一天地富起來,蘇州人民正在一天一天地把蘇州建造成人間天堂。

蘇州的每一根血管裏,都滲透了時代的新鮮血液,蘇州的每一個角落裏,都感受著變革的猛烈震蕩。蘇州人的喜怒哀樂,他們的細碎的、煩瑣的、雜亂的日常生活,始終緊係在全社會的總命脈上。

在我的這第一個長篇裏,他們擁擠到我的筆下,我無法抗拒。我試著把他們平淡的卻又是充滿活力的生活寫出來。

我忐忑不安地寫了。又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感謝出版社的編輯同誌,作為第一個審判官,他們給了我熱情的鼓勵和幫助,使我有了勇氣把我的第一個長篇奉獻給讀者。

範小青

一九八七年三月於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