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敢敲耳光的,自己做出這種下作事體,哎,聽說二十塊一夜……”
“二十塊一夜?我聽說是二十塊一個,一夜啥人曉得弄幾個呢……”
“嘻嘻……”
“嘿嘿……”
“哼哼……”
“那是要發煞了,走這條路是頂合算了,無本萬利的……”
“嘻嘻……”
“嘿嘿……”
“哼哼……”
“可惜國家不允許,搭進去了,這種事體,共產黨頂恨的,比吃鴉片煙還要恨,你們看好了,判起來不輕的……’’ “會不會槍斃的?” “喔喲,嚇煞人了,三號裏的潘明珍,說是老鴇,自己也賣的。喏,他們家的那個,同明珍要好煞的,價錢作興大一點呢……”
“我說呢,原本小姑娘老實煞的,本分煞的,裝倒裝得蠻像,我說在做什麼事體呢,不曉得在賣×……”
“哈哈哈……”
“嘿嘿嘿……”
“這叫會捉老鼠貓不叫麼……”
“嘿嘿……”
“喂,黃阿姨,你們家菁菁你也要當心的,管得凶點……”
“那自然,不過,我們家菁菁,同她們不是一種人,不會的,我們家上代裏全是清清爽爽的……”
好像在罵張師母不清爽,張師母在房裏幾次想出來,但還是熬牢了。
“隻怕傳染呢,講起來,褲襠巷原本的名聲是不大好聽的,顧好婆,你講對不對?”
“是的是的,我年紀輕辰光,褲襠巷名氣是難聽煞的,堂子多呀,喏,那邊十四號裏,還有後頭三十七號,原先全是堂子呀,唉唉,不好講了,不好講了,難聽煞的,那全是老早的事體了,說起來氣煞人的……”
顧好婆的男人,年紀輕的辰光,專門進堂子的,把顧好婆一個人甩在屋裏,五六十年過去,顧好婆想起來,還恨得牙齒癢呢。 “全是騷貨,妖怪精,害人精!” 大家暗好笑。 “想不到現在又出這種事體,真是,傳出去褲襠巷裏的名聲又要臭了……”
“唉唉,這種地方,住下去,真傷腦筋,好小人也要帶壞的……”
人家孟母還三遷呢,為了兒子,為了小人,現在做爺娘的哪個不焦心思。可是別樣事體可以辦到,搬場遷居是辦不到的,想搬就搬,想走就走,沒有這樣的事體,要等下世了。,
“這幫小青年,越來越無法無天了,看看著的衣裳,看看燙的頭發……”
“喂,聽說那裏麵還起野名呢,真像老法裏的堂子,現在這幫人……”
“噢,那麼他們家那個叫什麼名字呢?”
“他們家的,我聽說是叫啥夜來香……”
“夜來香,嘿嘿嘿嘿……”
張師母實在聽不下去了,開開門衝了出來,站在走廊上,兩手叉腰,眼睛裏噴出火來,恨不得燒煞這些嚼舌頭的人。
大家看見張師母出來,互相丟丟眼風,其中一個叫起來:“哎呀張師母,你起來啦,聽說你家阿惠出事體了,我們全急煞了,想來問問你的……” 馬上有其他人附和。 “是呀,張師母,你家阿惠呢?事體大不大呀?要緊不要緊呀?” “張師母啊,你家阿惠蠻老實的小囡麼,怎麼……” 張師母躲在屋裏聽,是背地裏受暗氣,現在出來聽,麵劉‘麵受明氣,味道更加難受,麵子上更加落不下,硬硬頭皮,擺出一副清清白白的樣子。
“你們不要搞錯了,你們不要瞎纏,我們家阿惠,沒有事體,不搭界的,你們聽聽清爽啊!”
井台上的人全愣了,心想不要真的纏錯了,冬瓜纏到茄門,絲瓜攀到長豆,倒難為情兮兮了。可是再看看張師母的麵孔,一分硬氣,倒有九分虛,曉得張師母是撐麵子。
“喔喲,張師母啊,阿惠沒有事體頂好了,阿惠不出事體我們也放心了,不過阿惠人呢?出差了?”
張師母狠狠地瞪眼睛:“出差了!”
幾個人笑起來,有的竊笑,有的放肆地笑,笑得張師母麵孔的肉一抽一抽。
突然娟娟從外麵跑進來,拉拉張師母的衣裳: “張好婆張好婆,阿惠阿姨轉來了!”
張師母一把捏牢娟娟的手臂: “人呢?”
娟娟痛得“啊哇哇”一聲,掙脫開來,不開心地說: “在過道裏同人家講話。”
張師母甩開娟娟,奔到天井門口,果然看見阿惠在過道裏。她大叫一聲:“阿惠!”奔了過去。
井台上的人這次真的呆了,弄不明白了,看見張師母摟了女兒進來,一個個麵孔上尷尬煞了,笑又不好,不笑又不好,打招呼不好,不打招呼也不好。
張師母現在神氣了,大聲對女兒說:“阿惠,他們喏,剛剛在講你吃官司了,你怎麼正巧現在回來,不是敲人家耳光麼?” 鄰居真像吃了耳光一樣難受。 張師母的報複還剛剛開始。 “阿惠,你頂好不要回來,你頂好去吃官司,去槍斃,就稱人家的心了……” 沒有人搭腔。 “不作興的,我們苦人家,也沒有踏著啥人的尾巴,不作興這樣惡毒的,頂好我們家全死光——”
阿惠一肚皮心思,不想聽姆媽講,更不想讓大家參觀,不管姆媽怎樣,自顧自回屋裏去了。
阿惠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一夜不困,事體搞清爽了,值得的。其實把阿惠搭進去,就是因為她檔案裏有幾年前上高一時的那段情況。兩次事情非常相似,阿惠越想越奇怪,世界上居然有這樣巧的事體,兩次全是為這方麵的事體,第一次就算是前科了。公安局總算對人負責,連夜摸情況,弄清事體就放人。
阿哥阿嫂聽說阿惠回來了,全過來看她,阿惠怕他們問長問短,說: “不要多講了,反正我觸黴頭。”
桂珍不識相,追了問:“那麼明珍呢?明珍的事體真的假的?”
“真的。”阿惠說, “明珍的事體是真的。”
桂珍瞪了眼睛: “明珍真的賣……”
衛國拉了桂珍一把。
桂珍甩開他: “你走開,我問問阿惠,你多管什麼閑事。”分明自己多管閑事,卻講人家多管閑事。
“明珍個小姑娘,真的,為了鈔票,就去賣,怎麼做得出的?!”桂珍氣憤得不得了。
阿惠說: “各人走各人的路,各人碰各人的額骨頭。”
桂珍說: “這種額骨頭,我一世也不會去碰的!”
所以你一世也不會有鈔票,你一世頂歡喜鈔票,可是一世不會有鈔票。
阿惠心裏想,但是沒有講出口。第二十二章 吳家的房子算是修理好了。 說是修理,其實隻是揩揩臉孔,裝裝門麵,塗點白粉,上點紅漆罷了。 光光這樣弄一下,就用掉八百塊。 可是吳家不知足,不稱心。老太太說,這房子不牢紮了,要修就像模像樣地修一修。吳克柔心想,騰退房子比修理房子重要得多。
一個人或者一家門,時來運轉的辰光,好事體會一樁一樁尋上門來的,你想它來也來,你不想它來也來。 吳家時來運轉。 公家決定退還部分產權給吳家。因為目前住房緊張,住戶一時可能調不轉,所以先歸還產權,房間等以後慢慢騰退,不過從今以後的房租由吳家收。吳克柔去辦了手續,就到東落第四進去看那幾間房子,弄得人家住戶心裏不適意,卻又不敢得罪,吳家做房東了。
又過了幾日,上麵又有人來,說是台灣客人已經啟程,從什麼什麼地方轉到什麼什麼地方再轉過來,看起來不出十天半月要到了,差不多春節辰光,海峽兩岸親人團聚,這是樁了不起的大事體,市委領導要上吳家的門,叫他們做好準備。
吳老太太是困夢裏頭也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天的,開心得有點吃不消了,夜裏一直困不著。
連著幾夜,半夜裏老太太總歸聽見什麼地方有聲音,風吹過,嘎吱嘎吱響,開了燈看看,沒有什麼,關了燈困覺,聲音又響了。老太太聽來聽去,不像在自己屋裏,也不像是鴛鴦廳裏的聲響,好像還是後麵來的,還是紗帽廳。老太太幾次想爬起來出去看看,是不是那條牆龍又上房了。可是她沒有去看,一來天氣太冷,身體吃不消,二來老太太想想現在正是順心辰光,看見牆龍上房觸黴頭的,前次看見了,屋裏鬧了一場離婚,再說紗帽廳倒是紮紮實實修過的,也不怕它出問題。
老太太不定心了,總歸覺得心裏有樣什麼事不著落。日裏幾個老人在門前曬太陽,老太太去探口風,看看他們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響。
張師母說: “什麼聲響,我從來沒有聽見過。”
喬老先生白張師母一眼,心想,你這個人,剛剛還講得活靈活現,一歇歇又賴掉了,真不上路。
“吳好婆,你聽見什麼物事叫?”喬老先生問吳老太太,“是不是那物事叫,還是紗帽廳後麵那條牆龍的聲響?”
老太太跳起來: “你講什麼,紗帽廳後麵的牆龍,你怎麼曉得的?你怎麼曉得的?”
喬老先生被老太太這樣一問,以為自己講錯了什麼,嚇了一跳,講不出話來,隻是朝老太太看。
張師母閉閉眼睛,歪歪嘴巴,幸災樂禍。
吳老太太見喬老先生不說話了,急了,又追問他: “喬老伯伯,你講麼,你講麼,你講那條牆龍怎麼樣?”
張師母搶在前麵說: “你問他,他怎麼曉得,是你自己講聽見聲響的麼,牆頭上的龍作怪,也是你自己講出來的麼。”
吳老太太否認: “你不要瞎說,我從來沒有講過。”
喬老先生不識頭,說:“不是吳好婆講的,我書上看見的……”
張師母哼哼兩聲,想不落,吳家這段辰光交好運,同她家的晦氣形成鮮明的對比,張師母已經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了,恨不得吳家出點什麼事體,讓她心裏的不平之氣消掉一點。
吳老太太聽喬老先生說書上看見的,又緊張了: “喬家老伯伯,啥本書上寫這種事體的?書上怎麼寫的?書上為啥要寫這種事體?”
張師母又熬不牢插嘴: “這種事體你要去問你家老祖宗的,這爿什麼紗帽廳是你家老祖宗弄出來的,作怪不作怪,你頂好自己去問問你家老祖宗。”
吳老太太動氣了,上了年紀的人頂忌別人講到祖宗之類的話,好像是咒她早死,戳她陽壽的。吳老太太動氣,正中張師母下懷,她就是要叫吳家門裏不開心。為啥不開心的事體要她張家門裏獨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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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師母說: “喔喲吳好婆,做啥要動氣呀,尋尋開心的,你們屋裏現在是萬事大吉麼,怕什麼牆龍作怪呀……”
喬老先生一本正經地說: “話不好這樣講的,書上寫的麼,牆龍上房頂,大廳必定有災麼……”
“啥人講牆龍上房頂的,啥人講牆龍上房頂的?”老太太急得不講理了, “你看見的?你看見的?”
喬老先生想不落: “我是沒有看見過,書上……”
“書上瞎寫,書上的物事不作證的,我們吳宅裏從來沒有物事作怪的……”
張師母說:“咦——咦——,你這個人,年紀大了忘性大,剛剛你自己說聽見什麼聲響的,不是紗帽廳,要麼是你自己屋裏,你自己房裏作怪……”
“我房裏作怪?我房裏作怪?”老太太氣得嗦嗦抖, “不作興瞎三話四的……”
吳圓從屋裏跑出來,麵孔煞煞白。
“姆媽姆媽姆媽,屋裏有鬼,屋裏有鬼……”
“乖囡,”吳老太太心痛了,“乖囡,屋裏沒有鬼的,你不要聽人家瞎說……”
“有鬼的有鬼的,我看見大頭鬼的……”吳圓一邊說一邊跑進房間。
吳圓從醫院裏回來,有一段辰光了,在屋裏住,屋裏人都忙,也沒有工夫頓頓服侍他吃藥,倒也奇怪,藥吃得越少,吳圓那種惡作劇的刻毒的念頭也越少,慢慢地又恢複到住院以前那種狀況,膽小,善良,不去惹任何人。
吳圓從屋裏出來,手裏拿了一張硬紙板花臉: “喏,喏,大頭鬼!”
吳老太太說: “乖囡,這是娟娟的白相物事。”
吳圓搖頭:“不是的不是的,我聽見它‘嘎吱嘎吱’叫的……”
張師母朝喬老先生眨眨眼睛,喬老先生呆木兮兮,不懂,問:“張師母,你講啥?”
張師母笑: “我講啥?用不著我講啥的,你全看見的。”
吳老太太不想再同張師母鬥嘴,幾十年鄰居軋下來,吳老太太對張師母這張嘴巴是領教夠了,千人萬人好惹,就是張師母不好惹。
吳老太太牽了吳圓回屋裏。張師母沒趣,也回去了。踏進房門,正好有線廣播在播當天的天氣預報,說西伯利亞寒流來了,今朝下午到夜裏,有六到七級西北大風。張師母心裏不由自主抖了一抖。
到吃夜飯辰光,西北風真的來了,越刮越厲害,大家怕冷,老早衝了湯婆子鹽水瓶焐被頭了。焐在床上聽風叫,愈加覺得風大,嚇人兮兮的。
困到半夜,一聲巨響,把大家從暖融融的夢中驚醒。
喬喬第一個跳起來,掀開被窩就衝了出來,赤腳,隻穿一套棉毛衫褲,在天井裏大喊大叫: “地震啦地震啦!”
一眨眼睛,鴛鴦廳的住戶全衝出來。
三號的住戶全衝出來。
風吹過來,嗦嗦抖。有人說: “不像地震麼。”
於是大家說不是地震,責怪那個第一個喊地震的人。喬喬不好意思承認。
這時候,才聽見吳家傳出娟娟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