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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三子定在元旦請酒。 老早就發來了請帖。大紅燙金的請柬,一人一張,派頭大來兮,老鄰居個個有份,連吳家七歲的娟娟、張家兩歲的小囡囡和神經病吳圓也有。

三十塊錢送一份禮,一家老少去美美地飽吃一頓,蝦仁蹄筋,幹貝海參,甲魚桂魚,全雞全鴨,合算的。不過話講回來,就算是蝕本生意,老鄰居也是要去的,這點麵子總歸要給三子的,要幫三子撐撐台麵的。

其實三子根本用不著老鄰居相幫撐台麵。三子朋友多來兮。三子請了十五桌酒。三家老鄰居連老帶小總共十四個人,兩桌也開不滿,又不情願和不相識的人拚桌,十四個人就擠了一張桌子。 三子在得月樓辦酒。 得月樓裏三子也有腳路。一百五十塊一桌,老酒飲料外加,說是能吃到外麵二百五的貨色,大師傅和服務員,三子自然要喂足好處。那一日其他客人一律謝絕,專門為三子服務,弄得那幾個想來坐坐得月樓,嚐嚐蘇式菜的外國人,無立身之處,站在一邊目瞪口呆,末了反倒蹺大拇指叫“肥來一夠得”,不曉得是稱讚三子有鈔票有氣派,還是誇獎中國人有誌氣有能力。他們外國人結婚,拆鋪拚床,簡單得很,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大的結婚場勢,自然要“肥來一夠得”了。

褲襠巷三號鴛鴦廳裏的住戶,全體出動,好像過新年一樣,老老小小換了新衣裳,連吳克柔也破例出席。

就是吳圓不好對付,捏了三子發給他的請帖,奔來奔去,硬勁兒要去,騙又騙不過,哄又哄不聽,隻好帶他去,反正吳老太太和吳克柔一左一右夾牢他,隻要有一點不對頭,馬上領他出去。

十四個人,三子專門租了一輛大麵包,下午三點半就來接了,先到新房參觀。等坐到得月樓吃飯,大家已經飽享了眼福,開始享口福了。

上菜了,拚盤熱炒,甜菜點心,色香味,真正是冠三吳的水平。可是這一桌子的人,菜吃在嘴巴裏,總好像滋味不足,想來想去,想明白了,眼福享過頭了。

三子造三樓三底的房子,大家已經眼熱煞,嫉妒煞了,今朝參觀了新房,簡直有點憤怒了,三子也太……太……太那個了,現今居然容得下這種闊佬。

張師母心想,我老阿公當初名氣響透半爿蘇州城,派頭也沒有這樣嚇人。

吳老太太心想,我們吳家,說起來是狀元府,吳宅房子大,房子多,可是自從我進吳家門,也沒有看見房間裏家當這樣耀眼。

喬老先生心想,我老娘當初發解放財,也沒有他發得這樣便當。

大家憤怒歸憤怒,味同嚼蠟歸味同嚼蠟,筷子還是像雨點一樣落在九寸大盤裏,飯桌上除了咂巴咂巴的咀嚼聲,隻有兩個小人咿咿呀呀講話,別的人都一言不發,很緊張地對付著相當於二百五十塊的一百五十塊。

這一桌子上胃口頂好的是吳圓。他沒有憤怒,不帶什麼心思,專心一致地品嚐“宮燈大玉”、 “雪花蟹鬥”,品嚐“明月扒參”、“鳳翼雞片”……

吳克柔也吃不出什麼好滋味,他一直在注意:吳圓的舉動,怕他激動了發毛病。吳圓今朝卻很爭氣,一點不動惡作劇的腦筋,不想無理取鬧。他有頭二十年沒有經曆過這種正常人的場麵了,現在坐在這許多人當中,沒有人把他當病人,他心裏突然清醒了許多,許多:忘記了的事體,又回想起來了,許多不可理解的事體也弄明白了,連吳克柔也發現身邊的吳圓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變化。 還有一個食而無味的是阿惠。 阿惠看了三子的新房,不是憤怒,而是有點心酸。姆媽講她一頭濃發,命苦,一時間所有種種事體全在眼門前過電影。一盆盆的菜,眼睛一眨就被大家的筷子夾光了,她一點也不覺得。

其實阿惠也不僅僅是心酸,歎自己命苦,阿惠從三子新屋裏出來,就覺得心裏又多了一點負擔,她一時弄不清爽,從哪裏來的,為什麼而來。

在去得月樓的路上,阿惠突然想起了小秦的眼睛。

小秦同阿惠雖然不是什麼深交,但是關係一直不錯,小秦和三子軋朋友,經常到三子屋裏來白相,和三子的鄰居也熟了。阿惠原本就是個不討人厭的姑娘,她沒有值得別人眼熱的地方,也沒有使別人感到威脅的地方,和小秦自然也蠻談得攏。

阿惠以前總以為小秦一雙眼睛很好看,不花,也不大,但是很有味道,看小秦那雙眼睛,就讓阿惠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大冬天,窗外北風呼號的時候,躺進溫暖柔軟有太陽香的被窩,給人一種安定、舒適的感覺。

可是今天阿惠突然發現小秦的眼睛變了,開過刀,挑成雙眼皮,眼睛比以前大得多了,可是在這雙大眼睛裏再也找不到使她感到安定、舒適的東西了。小秦的眼睛裏有了一種阿惠摸不透看不清的東西,好像遊移不定,又好像動搖不穩。

汽車開得很慢,下班時間交通擁擠,阿惠頭暈,她不喜歡聞汽油味,到得月樓的時候她趕緊下車,差一點作嘔。 新娘子開始挨桌子敬酒。 阿惠他們這一桌按號頭是第十四桌。 敬到第十四桌,新娘子已經有了九分醉意,麵孔通紅,眼睛也紅了,同站在她邊上的新郎官截然相反,三子麵孔發白發青,他是酒吃得越多,麵孔越白。

新娘子專門到美容廳做了頭發,做了新娘美容妝,眉毛描得纖細,眼睛畫得老大,嘴唇塗得血紅,好像跟以前的小秦不是一個人了。

這一桌的人好容易等到新娘子過來,呼啦啦全站起來,端了酒杯,等新娘請酒。

小秦剛剛要開口,一眼看見對麵吳圓咧開嘴對她笑,嘴巴上、麵孔上、衣襟上,全是湯湯汁汁,小秦一陣惡心,一陣頭暈,差一點跌倒,三子連忙攙住她,對大家說: “對不起,對不起,她有點醉了,剛才十三桌敬過來……”

張師母不肯放過這個機會,麵孔落下來,說: “十三桌敬過來,就是看不起我們這一桌麼……”

大家起哄。

“就是麼就是麼,不幹不過門,幹呀幹呀幹呀……”

“不幹就是看不起我們……”

“不幹大家不開心的……”

“不幹,索陛不要請我們來……”

三子發青發白的麵孔更加難看,要代小秦喝,大家又不許,三子有點火冒,被小秦攔住了。 “啥人說不幹?來,幹!” 一杯白酒,一口幹了,杯底給大家看。 一桌子人笑,拍手,叫好,喝酒。 站在小秦身邊的阿惠曉得小秦不來事了,攙住她說: “我陪你去廁所。” 小秦點點頭,半倚在阿惠身上走了出來。 一到廁所,小秦就嘔了出來了。吐了一陣,抬起頭來,看看阿惠,不好意思地笑笑。

阿惠也朝她笑笑,剛想問她好點沒有,小秦卻突然“哇啦”一下哭出來了。

阿惠攙了她,也不勸,讓她哭。

小秦哭不夠。

三子在外麵等得急了,又不願意叫張師母她們進廁所看,就把娟娟叫過來,讓她進去看看。

娟娟跑進廁所,看見小秦在哭,返身要跑出去告訴,被阿惠拉住了。

“娟娟,不要告訴三子叔叔。阿姨不哭了,啊?”

娟娟懂事地點點頭。

“你對三子叔叔講,阿姨肚皮痛,過一歇出去,聲音講響點,讓大家全聽見……”

娟娟點點頭,跑出去。

小秦慢慢地停止了哭泣,拉住阿惠的手,說: “阿惠,不是的……不是的……”

阿惠心想我又沒有講你什麼,什麼叫“不是的不是的”?

小秦說: “阿惠,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我頭痛……”

阿惠想世界上想不通的事體真多呢,我觸黴頭想不通,你們發大財也想不通。

小秦見阿惠不做聲,以為她還記得那件事,怪三子惹她上當了。

“阿惠,我們三子說,對不起你的,真的對不起你,三子講你有什麼要相幫的,叫你不要客氣——”

阿惠打斷小秦的話: “我沒有什麼要相幫的。你好點了吧?新娘娘一直不出去,不好的,走吧——”

小秦卻不肯走。

“新娘娘,新娘娘……”小秦呆瞪瞪地說,“本來我是想同三子斷的,可是斷不脆,屋裏也定堅要我同三子……”

阿惠說: “三子是好人,你用不著瞎想……”

小秦點點頭,又搖搖頭。

“可是我不懂,我弄不明白,三子的鈔票怎麼來得這麼容易。我聽人家講,暴發戶的鈔票總歸不幹淨的,有血有淚的,總歸是揩了別人或者國家的油的,總歸是做了缺德事體的,不然發不起來的。可是三子不是那種人呀,三子不會做缺德事的,三子對我保證過,他沒有做過一件缺德事體的……”

阿惠說: “人家沒有鈔票想鈔票,你們有了鈔票還要自尋苦惱……”

小秦說: “我總歸不踏實,心裏發慌的,這種鈔票,我寧可——”

“寧可不要?”阿惠反問一句, “捐出去?”

小秦不響了。

阿惠也覺得自己好像有意和小秦作對,存心在製造隔閡。其實小秦的心情她是理解的,可是卻很難在她心裏引起共鳴,她隻是在想小秦那句話,為什麼三子的鈔票來得那麼便當,小秦不明白,她也不明白,為什麼正正經經做工作的人,隻能尋幾個死工資,過過苦日腳。

小秦自然也覺出阿惠對她的隔膜和疏遠,她也不知道,她們永遠也不會像以前那樣親熱了,但小秦還是很想和阿惠說說心裏話。

“我一直想,剛剛和三子軋朋友,剛剛和你們認得的辰光,頂有勁的……”

阿惠聽得出小秦這句真心話,但她沒有搭腔。

兩個人一起走進大廳,宴會已經進入高潮,上全雞全鴨,大家正在動手瓜分。

阿惠吃不下,她看看表,才八點多一點,她想趁大家沒吃完,到咖啡廳去轉一圈。明珍的店,離這裏不遠,她在那裏做了幾天,明珍講好給八十塊的月工資,她自己也搞不清應該做下去,還是不做。

突然有人把三子叫了出去,並沒有人注意,新郎官麼,事體總歸多的。

過了一陣,三子回進來了,麵色更加難看,立在那裏呆了一歇,朝阿惠走過來,在阿惠耳朵邊上講了幾句話。

阿惠馬上走了出去。

張師母有點發急,問三子:“什麼事體,阿惠到哪裏去了?”

三子搖搖頭:“沒有事體,沒有事體,一個朋友來尋阿惠……”

張師母偏生要追問:“什麼朋友?哪裏來的?男的女的……”

三子不回答。

衛民對姆媽說: “你問了做啥,阿惠現在這種樣子,你管得牢?問也是白問,讓她去算了。”

盛大的婚宴結束了。

張師母不見女兒,不放心,不肯上汽車跟大家一起走,要留下來尋阿惠。

三子急了,脫口而出: “你不要尋她了,她已經……”

張師母一把揪住三子叫起來: “她已經怎麼樣了?她已經怎麼樣了?三子你瞞著我……”

三子沒有辦法,讓其他人先走了,留下張師母一家,把情況講了出來。

原來,明珍開的那爿咖啡店,實際上是個從事不正當經營的黑窩,最近被公安部門偵破了。所有夜班女服務員,包括明珍自己,都在做這個行當。上白班的幾個姑娘到底有沒有牽進去,還不清爽,但是一律搭進去審問。阿惠雖說剛剛進去三天,又是白班,也逃不脫這一次黴頭。

張師母沒有聽完,就摜倒了。

衛國衛民桂珍嚇煞了,去拉她,可是沉得不得了,拉也拉不動。

三子也急壞了,連忙把本來要送新娘娘新郎官的小轎車叫過來,幾個人把張師母抬上去,送醫院,可是小汽車一發動,張師母醒轉來了,看看大家,哭起來了。

張師母這一哭,哭得沒有辰光收場了。小轎車送他們到屋裏,回去送新娘娘新郎官了,衛國衛民勸媽媽,可是怎麼也勸不聽。大家心裏憋氣,又恨又怨,索性不勸了。張師母見沒有人理睬她,更加傷心了。

張師母的哭,斷斷續續一直拖到半夜,開始是哭,後來就不是哭了,人也吃力了。喉嚨也脹痛了,哭不動了,就變成哼調調,就像有的人家死了人,專門請來領哭的女人,隨時能哼出那一種特別的、具有哀樂味道的調子,把所有傷心和不傷心的人的眼淚都引出來,造成一種悲慘的氣氛。張師母的調子,也屬於這一類,一邊哼,一邊訴苦,可不知因為功夫不到家,還是因為用情過於誇張,所以總是不能引起隔壁鄰居的共鳴,至多有些同情,卻無悲傷。

本來外人倒還不曉得這樁事體,張師母一哭,等於做宣傳,弄得不少人一夜沒有心思好好困覺。

天一亮,鴛鴦廳小天井的井台上,就軋滿了人,有不少人本來不到這邊來用井水的,也軋過來了。

張師母哭了大半夜,到早晨倒迷迷糊糊想困了,可是外麵嘰嘰喳喳,吵得不得了,不讓她困了。

張師母不敢出去,她曉得大家全在等她,一出去,她就招架不住了,這個三號裏,也是褲襠巷裏的新聞發布官,今朝自動辭職了。

張師母人不出門,心和耳朵全跑到門外去了。

“喂喂,曉得了吧,喏,他們家的女兒喏,嘖嘖……”

“哎,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體,你曉得了?講講麼,講講麼!”

“就是呀,就是呀,講講麼,講講麼,不要保守麼……”

“唉唉,你們不要講我傳的,等歇他們屋裏來尋我,我吃不消的……”

“曉得了曉得了,你講,我們聽,到我們為止……其實麼,事實麼,怕他們屋裏做啥,他們敢來敲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