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三子交運了。
阿惠倒黴了。
阿惠小辰光,經常聽姆媽講,看你一頭濃發,姑娘家,頭發多,苦命的坯子。
阿惠從來不把姆媽的話放在心上,哪個姑娘不希望自己有一頭又濃又黑的頭發?
可是現在阿惠相信姆媽的話了。
在方京生的案子裏,受害最大的其實是阿惠。
一夜之間,阿惠什麼也沒有了。華聲公司垮台,阿惠斷了生活來源,再回外貿局是不可能了。
阿惠認命了,心裏白茫茫的一片,眼前也是白茫茫的一片。
當初,方京生來找她的時候,阿惠為了保險起見,堅持不直接同外國人聯係,並堅持和方京生的公司辦了合法手續,到律師事務所訂了經濟合同,三對六麵,簽字蓋章,阿惠吃了定心丸。
誰會想到有這樣的結果呢,張師母慶幸阿惠沒有受到牽連,其實,阿惠受的牽連最大。
法律認可的合同還在阿惠身邊,可是那都是一張廢紙了。
張師母到三子的新家去吵相罵,罵三子良心丟盡,被狗吃掉了。三子任罵。
三子願意拿出錢來幫助阿惠,可是阿惠決不會要,張師母也不一定會接受,三子找方京生想辦法,可是方京生不在北京,誰也不知道他在哪裏,也許在廣州,也許在哈爾濱,那位方夫人大概隨時準備再次把小兒子領回去“教育”。
阿惠現在是無路可走了,繞了一圈,又回到原來的地方,等工作,這次恐怕更加難了。阿惠繞了一圈,兩手空空,但不能說什麼也沒有得到,她得到的是金錢買不到的物事。
阿惠現在並不急於尋找可以幫助她的人,卻首先想到她要幫助的人。 探監的日子,她去監獄探望阿侃。 獄政科長攔住了阿惠,說要同她談談。 阿惠緊張不安地看著他。 獄政科長告訴阿惠,監獄的管教幹部,對阿侃印象很不好,認為阿侃狂妄自大,蔑視管教,在學習、認罪的時間高談闊論,言論之中不滿現實,攻擊社會。前階段,監獄遣送一批“嚴打”對象到大西北去,差一點把他也排上了,後來幾經權衡,才沒有把阿侃排上,但是他若是長期以這種態度服刑,對他本人是很不利的,希望阿惠能幫他們做一點工作。
阿惠心裏一陣陣發抖,遣送大西北,她是知道的,那就意味著一輩子也回不來了。阿惠不明白她幾次來看阿侃,阿侃都是那麼精神,那麼樂觀,對前途充滿信心,這難道叫不服改造麼。阿惠忍不住問獄政科長: “怎樣才叫服從改造呢?”
獄政科長見阿惠漲紅了臉,含著眼淚,態度緩和了許多,說: “有些事情你不必多問,你的任務是勸他服從改造,既然你是他的——家屬。” 阿惠低了頭,說不出話來。 阿侃被帶出來了。 阿惠緊張地盯住他看,阿侃更瘦了,臉也很蒼白,但仍然是那樣精神,那樣自信。
“阿惠,”阿侃激動地說,“你,又來看我了!”
阿惠點點頭,咽下了淚水笑笑。
獄政科長走開了,阿惠趕緊把獄政科長的話告訴了阿侃。
阿侃說: “我沒有錯,我是對的,我始終認為對某些犯人來講,認罪改造是被動的,創造才是主動的,其實,剛才那位科長也不想駁我的觀點,我要堅持下去。阿惠,你知道,體製改革可是關係到中國存亡的大事啊!”
阿惠又急又怕,不由脫口而出: “你,你為了我,也應該——”
阿侃看看阿惠,說,“就是為了你,我也要堅持。”
阿惠怎麼說得過阿侃,何況阿侃並沒有錯,阿惠歎了一口氣。
阿侃說: “阿惠,你不要泄氣,我是有希望的,我還要爭取減刑呢……”
“我幫你!”阿惠也激動,興奮起來, “我在積錢,阿侃,我已經積了好多錢了,屋裏人都不曉得的……” “你有多少錢?” “一千零五十塊。” 阿侃笑了起來:“這點錢,嘿,這一點點錢,算什麼錢呀……” 阿惠認真地說: “我還要積呢,我一點一點地積,會積成很多錢的,你相信……”
“我相信!”阿侃打斷阿惠的話,他突然被阿惠感動了,突然覺得阿惠這種實實在在的精神正是他所缺乏的,阿侃沉思了。
阿惠見阿侃突然不說話,也不去打擾他,兩個人默默無言相對而坐,一直到管教幹部宣布“時間到”,阿侃才突然驚醒過來,在被管教帶進去的時候,急巴巴地回頭問阿惠: “你現在,都好吧?”
阿惠點點頭,一股熱淚湧出眼眶,阿侃沒有看見。
阿惠走出監獄大門,心裏很亂。
天色暗下來,她也不想回去吃飯。她這次出事,姆媽和阿哥沒有像以前那樣責怪她,都一直在勸她,怕她想不開,連阿嫂也說不能怪她。可是屋裏人的態度並沒有減輕她心裏的負擔,她隻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非常沉重,壓得透不出氣來。她積了千把塊錢,瞞著姆媽,瞞著阿哥,卻不瞞阿侃,可是阿侃卻笑這點錢太少了。阿侃說得對,這點錢,在現在這個社會裏,能算什麼錢。可是阿惠沒有辦法像三子那樣在短時間裏賺那麼多錢,她隻能一點一點地來、一點一點地積,何況眼門前,連這一點一點的來路也斷了。
阿惠怎麼能不心緒混亂呢。
她很想找個知心女友吐吐心中的濁氣,可是她一無所有,連朋友也沒有了。喬楊到西藏去了,因為喬楊去西藏,楊老師又一次受到表揚,終於評上了全國模範教師。謝麗麗找了個外國丈夫,出國了,臨走時還對阿惠耿耿於懷,因為阿惠竭力反對,想破壞她的幸福。還有明珍,聽說忙得不得了,幾個月不見麵,恐怕早已把阿惠和她對阿惠的許諾忘記了。
阿惠想到了王琳,那個鬱鬱寡歡的王老師。
王琳搬走了,她還沒有去過她的新家。王老師走的時候,對阿惠說過,以後有什麼事,有什麼困難,盡管去找她。
阿惠不想找王老師幫助她什麼,她隻想到王老師那個安靜的小家去,看看王老師那個漂亮文靜的女兒,靜靜地坐一歇。
找到王老師的家,已經很晚_『,阿惠對著門牌號碼找著了東一15幢406室。
406套間裏傳出一陣狂熱的樂曲聲,是迪斯科舞曲,夾雜著許多人的吵鬧聲、笑聲。
阿惠在門外站了一歇,不敢敲門,她發現門框左上角有門鈴,輕輕地按了一下。
“叮當——”美妙的門鈴聲敲打著她混亂的心。
有人來開門,是個西裝革履、儀表堂堂的中年男人,頭發梳得十分考究,西裝是淺灰色的、領帶是深紅的,配得很相稱。
“找誰?”中年男人隻把門開出一條縫,伸出頭來問。
阿惠朝裏麵瞥了一眼,一客廳的人,紅女綠男,並沒有因為有人敲門而停止狂舞,一個個拚死扭屁股。
阿惠後退了一步,說: “哦,找錯門了。”
這時,客廳裏嘈雜的人聲中傳來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誰呀?”
阿惠抬頭一看,是王琳,王老師,她幾乎不敢認她了,王老師年輕多了,麵色紅潤,穿一件很耀眼但一點不俗氣的橘紅鑲花羊毛衫,下身是高級毛料西褲,額上汗津津的。
“哎呀,是阿惠!”王琳一把拉過阿惠, “你總算來了,好長遠不看見了。”
阿惠賴在門口不肯進去,王琳硬勁兒把她拖進去。
舞曲沒有停止,王琳說: “阿惠,來跳吧,蠻有勁兒的。”
阿惠抿著嘴巴,搖搖頭。
王琳就陪阿惠在沙發上坐下來,馬上有人端來兩杯咖啡。
阿惠原以為這些跳舞的可能是王珊的朋友,可在人群中看了半天,也沒有看見王珊。
王琳看出阿惠的心思,笑著說: “這些人都是我的新朋友,唉,可是過去的老朋友,還有你們這些老鄰居,一個也不來,你還是第一個呢。”
阿惠笑笑,心想老鄰居都沒有這麼空閑呢。
“王珊呢?她還在演出嗎?”阿惠問,她覺得自己問得很勉強。
“珊珊呀,現在開心煞,借到電影廠去了……哦,對了,下個月有部電影要上演了,叫《特殊的女人》,她主演。”
阿惠“哦”了一聲,心中不由一酸,為什麼別人都這麼走運,自己卻老是倒黴,王珊不也是一頭濃發麼。
阿惠還想問問王琳其他情況,跳舞的人喊起來了: “王琳,王琳,來喲,來喲……”
王琳看看阿惠,阿惠說: “你跳吧,王老師,你女兒呢,我看看她……”
王琳指了關著的房門: “在裏麵看電視呢,你進去。”說完,就又去跳舞了。
阿惠推開房門走進去,十八英寸的彩電開著,一個白胡子老頭在嗯嗯呀呀唱京戲,王琳的女兒小莎莎,蜷在沙發裏睡著了。
阿惠走過去,拿起毯子給小莎莎蓋上,小莎莎突然醒了,睜著驚恐的眼睛看阿惠。
阿惠抱起小莎莎,說: “你不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