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華聲公司拆爛汙。
方京生搭進去了。
三子搭進去了。
三子是從屋裏被銬出去的。
張師母正好在天井裏,看見麵孔壁板的警察,看見吃了洋銬的三子,嚇得心裏怦怦跳,兩條腿嗦嗦抖,酥酥軟。
張師母拖了兩條嗦嗦抖、酥酥軟的腿,氣吼吼地奔到火車站。
阿惠和謝麗麗已經上了火車,她們到湖南去,參觀湘繡。
張師母不曉得阿惠坐哪一節車廂,車站台上瞎奔亂叫。瞎貓撞死老鼠,阿惠和謝麗麗聽見了,從窗戶裏探出頭來,阿惠叫了一聲:“姆媽!”
張師母撲到車窗上,還沒有來得及開口,火車一聲長嗚,動起來了。張師母跟在火車後麵跑,大聲說: “快下來快下來,豁邊了豁邊了!”
阿惠聽不清,“你講什麼,講響一點!”
張師母還想追過去,被車站工作人員攔住了,罵了一句:“你作死啊!”
阿惠探出身來大聲叫: “姆媽,你當心——”
聲音消失了,火車開走了。站台上隻有很少幾個人,有人朝張師母看。張師母拍拍身上的灰,吐了一口痰,歎了一口氣。她突然想開了,阿惠和那個姓方的什麼狗屁公司可能不搭界,要不然,說不定警察也同她一樣,會追到火車站,把阿惠她們從火車上銬下來,那真像拍電影了。
張師母回到屋裏,天井裏圍了不少鄰居,在互相打聽,議論,看見張師母進來,有人馬上不講了。張師母曉得他們在議論阿惠了,一股硬氣上來,拿出一副篤定泰山的樣子,端張凳子坐下來歇腳。
大家看張師母從容不迫,胸有成竹,倒奇怪了,熬不牢過來問。
“阿惠呢?”
張師母擱起大腿: “到湖南去了,乘火車去的,去參觀那邊的繡花……”
隔壁鄰居互相丟眼風,甩令子,麵孔上疑雲密布,好像張師母在說謊,好像阿惠和三子一樣,已經搭進去了。
張師母平常日腳東家長西家短講別人頂起勁兒,現在輪到別人講她,心裏不適意了,冷冷地哼了幾聲,說: “隔壁相鄰麼,用不著這樣看好戲的,我們阿惠硬氣煞的,沒有好戲讓大家看的……”
喬老先生說: “張師母,你不要這樣講麼,也不是什麼看好戲,大家想問問清爽,也是關心麼……”
“謝謝你們關心,告訴你,我們家阿惠同三子那種人不是一種人,不搭界的,三子那種人沒有魂的,要賺鈔票,全豁出去的,我們家阿惠把細的,穩當的,不會出事體的……”
“是的是的,還是穩當點好……”
“對呀對呀,三子那小子,我老早看出來要闖禍的……”
“就是就是,三子真正拎不清的,現在是社會主義呀,怎麼可能讓你瞎發洋財喲,又不是資本主義……”
“共產黨解放來,就是弄掉有鈔票的人麼,你看吳家裏,那辰光這麼多房子,還不是充公了,不然擺不平的麼,你這麼富,我這麼窮,共產黨看不過去的麼……”
“喔喲喔喲,老太太老先生,你們這種閑話不對了……”有年紀輕點的人越聽越覺得他們走調了,講的都是陳年老古董,還是初解放辰光的口氣, “現在的政策是叫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麼,你們這種思想過時了……”
“我們不曉得什麼過時不過時,也不曉得什麼現在的政策、從前的政策,我們隻曉得這是共產黨的天下,不是國民黨的江山,三子這樣賺法,總歸不允許的……”
“你們全講得不對頭,全是瞎纏,政策麼不懂的。”喬老先生發表權威性意見, “現在共產黨允許發財的,不過麼要看怎樣發。三子那樣,不來事的,違法的,三子真是野豁豁,什麼半年把辰光,可以造房子了,出世也沒有聽見過的,肯定是豁邊的事體,不允許的,我老早對三子講的,那個小人不聽我的,還挖苦我呢,現在喏……”
張師母坐在邊上,也想插嘴,做一做事後諸葛亮,是頂快活的事體,因為預料三子要出事體她是第一個,也是頂堅決的。可是現在張師母不能那樣定定心心看別人的好戲了,為阿惠的事體心裏總歸不牢靠,聽大家講,越聽心裏越慌。
突然,天井裏的聲音靜下來,門口進來一個小姑娘,低了頭,不看大家的麵孔,直奔三子的房間,有鑰匙,開了三子的門,進去了。
張師母叫起來: “啊呀,是她,三子的女朋友,叫,叫啥——叫小秦!”
大家興奮得不得了,有幾個人掩過去看小秦,有的聽張師母講。
“有日腳不看見了,好像聽說同三子斷掉了。咦,三子捉牢了,她倒來了……啊呀,不好了,肯定來搶家當了,”張師母急煞了,好像三子的家當也是她的, “沒有這麼便當,沒有這麼便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