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莎莎當然不認得她,可是依偎在她的懷裏,很親熱,阿惠身上有一種吸引小人的魅力。
阿惠看看沙發上,有各種兒童畫報,有巧克力糖、電子玩具,什品櫃裏還有一架多功能電子琴,和自己的侄女比,小莎莎真是太幸福了。可是小莎莎居然會緊緊依偎在她這個陌生人懷裏,阿惠發現這個小人很孤獨,不像她的小侄女,天天有人抱,時時有人逗她白相,其實那也是一種幸福,是另一種幸福。
外麵的舞曲終於停下來了。王琳很快進來了。
小莎莎看見姆媽進來,並不要她抱,隻是安安靜靜地看姆媽喘氣、揩汗、倒在沙發上休息。
阿惠也不聲不響地看著王琳。王琳歇了一陣,對阿惠說:“你看看我的房子,兩間一廳,隔壁是書房,也是朝南的……” 阿惠說: “這套家當,靈光的……”
“是我妹妹叫人來幫我弄的,全是根據房子設計的,你來看看,書房裏一套還要漂亮呢……”
阿惠抱了小莎莎跟王琳到書房、衛生問、灶屋間參觀,客廳裏跳舞的人都在休息、閑聊、吃咖啡。
回到書房,阿惠問王琳:“王老師,肖老師呢?還在鄉下?”
王琳“嗯”一聲: “還在那裏,現在市裏倒有單位肯接受,他們學堂不放,他自己也沒有硬勁兒去要求,他也不想回來,不過,這樣也蠻好……”
阿惠說: “你一個人帶個小人忙煞了吧,現在上班路更加遠了……”
“我現在還沒有上班呢,仍舊拿七折工資,在屋裏領小人……”
“七折工資?”阿惠不明白王琳屋裏這麼多高檔品哪裏來的錢買的。
小莎莎在阿惠懷裏困著了,王琳接過去,送到房間裏讓她困覺,阿惠看看這間寬敞氣派的書房,看見寫字台上攤了一台子的書。
王琳安頓好女兒,又來陪阿惠,阿惠倒有點不過意,說:“王老師,你去吧,他們要等你的。”
王琳笑起來: “他們三日兩頭來的,隨便煞的,你也隨便一點麼,到我屋裏,有啥難為情的……哦,對了,講了半日,還沒有問你呢,你現在怎樣?”
阿惠鼻子一酸,話到口邊,又縮回去,說:“蠻好,都蠻好。”
“仍舊老樣子?”王琳狐疑地盯著阿惠看看, “怎麼有空到我這裏來的?”
阿惠不響,眼圈紅了。
王琳也不追問,喝了幾口咖啡,像對阿惠說,又像對自己說: “日腳過得真快,像做夢一樣的……”
阿惠拿起寫字台的書看。
王琳好像有點尷尬,說:“在屋裏寫點文章賺幾個稿費……”
阿惠好像沒有聽懂,驚訝地看著王琳,不知道王琳在講誰。
王琳見阿惠發愣,心想是不是觸痛了阿惠的心境,連忙補上一句: “其實,我也是弄弄白相相,不當真的,一天到晚不上班,在屋裏也沒有勁的,你看我現在,想得開了,白相辰光就白相,工作辰光就工作,前個月還帶了莎莎到杭州去了一趟,小人開心煞了。其實阿惠你也不要太苦自己了,開放點,我也是我們家珊珊帶出來的,你比珊珊還年輕,為啥這樣愁眉苦臉呀……”
王琳說這些話的時候,心裏閃過一道陰影,自己難道完全因為妹妹的緣故而走出來的麼,決不是的,還有肖音,還有那個小丁,還有整個社會……
阿惠覺得自己不應該到這裏來,她要告辭了。
王琳也不留她,她曉得留了阿惠,對阿惠並無好處。王琳送阿惠出門,裏麵的舞曲又響起來,阿惠定堅不要王琳送,王琳也就沒有堅持,走到樓梯口,就打回轉了。
阿惠一個人在那一大片新樓房裏,像走迷魂陣一樣,轉了半天,才轉到公路上。
從彩香新村回城,還有很長一段路,有夜班公共汽車,可是阿惠不想乘汽車,寧願一個人沿著公路慢慢往回走。公路兩邊,新造的廠房和住宅區,燈火閃爍。
公路上人很少。
一個青年農民自行車上拖了個竹筐,在阿惠身邊停下來,問她: “要哦?”
阿惠嚇了一跳,脫口而出: “什麼?”
“大閘蟹,怎麼樣,可以便宜點。你看看,隻隻如樣,雌的多雄的少,九塊,明朝一清早你往市場上一擺,叫十塊篤定的,這三五十斤貨色,白讓你賺五十隻洋……”
阿惠朝他看看,小夥子不像滑頭人,又問: “既然鈔票這樣好賺,你為啥自己不去賣,好處讓給我?”
“唉唉,”小夥子歎口氣說, “我要趕回去上夜班呢……”
“鄉辦廠的?”
“村辦廠。”
“工資多少?”
“喔喲,有限的,一年一千多點,一個月麼,劃下來沒有多少的,一百五十塊上下,有限的……”
“那你為啥不出來專門販大閘蟹,一日一夜就是五十塊,一個月……”
“喔喲喲,你當真啊,尋開心了,大閘蟹又不是日日有得捉的,一年當中就這幾日有,平常日腳又沒有的……”
“大閘蟹沒有,魚啦蝦啦,總歸一年四季有的,現在市場上水產的價錢不得了,做做這種生意,比你在村辦廠合算的……”
“喔喲,看不出你個城裏妹妹,倒蠻懂經的,魚啦蝦啦倒是一年到頭有的,不過我們村辦廠的人全不肯退出來的……”
“為啥?”
“不敢呀,屋裏老人也不許的,現在外頭的事體啥人吃得準,今朝不曉得明朝的,好容易甩掉爛泥巴,捧著一隻鐵飯碗,不要自己再作掉,到辰光駝子跌跟頭,兩頭不著落,再回到田裏弄爛泥……”
阿惠想笑,又想哭,她自己就是駝子跌跟頭。
青年農民見阿惠不是他要找的對象,也不再噦唆,騎上自行車走了。
阿惠突然決定明天去找明珍。
去做服務員,端端盤子,掃掃地,明珍不會拒絕的,她親口對阿惠許過諾,阿惠要去提醒她。 阿惠要從頭開始。
阿惠撲r個空。明珍白天不在店裏做,她的店白天也開門,可是明珍白天不來,咖啡廳的生意,自然夜裏比日裏好。問明珍白天在哪裏,店裏人也講不清爽,說夜裏來總歸在的。
明珍的咖啡廳,阿惠來過幾次,今朝看上去,感覺不同了,隻覺得富麗堂皇,威風顯赫,派頭超過周圍兒家國營店。阿惠站在茶色玻璃前麵,不由有點自慚形穢。
夜裏阿惠換了一身時髦衣裳,重新梳了頭發,又到明珍店裏去。
明珍果然在店裏,看見阿惠來,好像有點吃驚,還有點緊張。
阿惠開門見山對明珍說: “明珍,我的事體……”
“我曉得了,我全曉得了。”明珍打斷阿惠的話頭, “你姆媽那天碰著我,告訴我的,真是觸黴頭……”
阿惠發現明珍講話辰光麵孔上的皺紋顯了出來,靠近看,胭脂口紅也蓋不住的。明珍比老早瘦了不少,屁股也不夠“岡薩雷斯屁股”了,穿一件低領羊毛衫。領口拉到胸脯,一根項鏈掛在頭頸裏。
明珍看阿惠盯牢自己,有點不自在,幹巴巴地笑了笑,繼續說: “你真是觸黴頭的,現在怎麼辦呢?”
阿惠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所以來尋你,問你討口飯吃。”
明珍的麵孔馬上落下來: “阿惠,你尋開心,你問我來討飯吃,你弄錯了……”
阿惠想不到明珍會這樣絕情,真想調轉屁股走開,可是她忍住了,仍舊笑著說: “你是大老板,不在乎我這一口飯麼,當初,你在三子屋裏怎麼講的,你忘記了?”
明珍有苦說不出: “嘿,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阿惠,我這地方,你還是不要來……”
阿惠冷笑:“現在你闊了,不認得窮朋友了!”
明珍真的急了,說: “阿惠,你不要把我看得那樣,我也不是那種人,我老實告訴你,我店裏生意不來事的,有一陣差一點關門了。”
阿惠怎麼能相信,前幾日她到明珍店裏去過,一看屋裏那點家當,就看得出明珍的賺頭不是小敲小打的。
“你不相信,你幫我算算,我們進的貨,有不少是緊俏貨,正路上批不到的,走別的門路,雀巢咖啡,一塊五一杯,啥人舍得經常來吃,中國人到底還是窮的多呢,軋朋友的對子進來得頂多,可一般也不過一杯咖啡一塊奶油雞蛋糕,能賺他們多少呢?你看看,這點位子,坐不滿的,要撈回這點基本建設的本錢就是老生活了。你看對麵,還有那邊,幾家國營的,咖啡三角錢一杯,全是摻的水,算是薄利多銷的,我這裏……唉,不講了,你總歸不相信的,其實,阿惠,我同你,腳碰腳的,還來什麼假老戲呢?”
明珍這番苦經,阿惠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她不明白,既然明珍講得這樣困難,那她是怎麼賺得著這麼多鈔票的呢?
明珍盯了阿惠看了一歇,終於說: “阿惠,你實在要來,就來吧,不過是做日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