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惠說:“我做夜班可以的。”
明珍歎口氣:“你不要做夜班,你做日班工錢一樣的。”
阿惠回家的時候,已經是很晚了。她自己屋裏和喬家都困覺了,隻有吳家,還是燈火通明,人聲嘈雜。市裏有關部門免費幫吳家修私房,這幾天夜裏還在加班加點,大部分修理任務已經提前完成,現在正在忙最後一項,把紅漆剝落的門窗、板壁、地板重新上一層漆,弄得一天井的油漆味道。房間裏的家當全堆在走廊上,亂七八糟。吳家這一階段簡直像防地震辰光一樣混亂。吳老太太七八十歲的人,精神好得不得了,奔出奔進,跑前跑後,看上去年輕了頭二十歲。憑良心講,進吳家門五六十年,她還是第一次為吳家的房子這樣操勞呢。
吳圓被屋裏人接回來了,說是台灣的大阿哥和老娘舅來,總不見得叫他們到精神病院去看他吧。不管他癡不癡,接回來再說。醫院開始不允許,講這個人毛病不輕,放出去要危害社會的,後來還是市裏出了證明,開了後門,才放出來的。
隻有吳克柔,仍舊是那副腔調,開心不開心,難過不難過,麵孔上看不出的,好像他的麵部肌肉不會動的。
阿惠進天井,吳克柔坐在走廊上,借屋裏的光看書,弓著背,低著頭,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看,和阿惠打個照麵。
阿惠突然發現吳克柔老顏了不少,精神也不好,和老太太的情緒正好相反。
阿惠朝吳克柔點點頭: “還沒有困啊?”
吳克柔也點點頭: “屋裏生活沒有做完。”
阿惠不想同他多講什麼,剛剛想進自己的小屋,看見吳圓從屋裏出來,怒氣衝衝責問吳克柔: “我的影集呢?你把我的影集甩到哪裏去了?” 阿惠差一點笑出來。 吳圓的影集,大家全曉得。他有十來本大影集,全是那種頂高級的。十幾塊錢一本的大型影集,裏麵所有的照片,全是他花錢買的中外男電影演員的劇照、生活照。一見生人,他就把它們抱出來,讓大家欣賞“他”的形象。
倘是吳方和李家人回來,看見了,豈不要笑掉牙?自然是吳克柔藏起來了。可是這是吳圓唯一的精神寄托。以前還有娟娟同他要好,和他一起玩,現在娟娟見了他就害怕,躲得遠遠的,於是,他唯有這一套影集做伴了。其實剛才他已經上床困了,突然想起上床前沒有看一遍照片,爬起來找,才發現影集不見了。
吳圓見吳克柔不理睬他,更惱火,過去推吳克柔: “你還我你還我,你把我的照片還我,那是我二十年的生活經曆,大阿哥回來要看的,娘舅回來也要看的,你快點還給我,你不還我?我要報告護士長了!” 吳克柔仍舊不理睬他。 阿惠家雖然和吳家做了三十年的鄰居,可是阿惠不記得吳方,吳方走的時候,阿惠還很小,聽吳老太太和姆媽講,她小時候,吳方頂喜歡她,天天下班回來抱她的。
“你們家大阿叔真的要回來了?”
“還有娘舅。”吳克柔用下巴指指自己的屋裏, “你看這樣賣力,舊房子變成新房子了,還不是真的……”
吳圓趁吳克柔不備,一把搶走了吳克柔手裏的書,開心得哈哈笑。
“你不還我照片,我也不還你書,我把你的書甩到茅屎坑裏去……”
吳克柔也不去把書搶回來,仍然不理睬吳圓。
吳圓說: “揩屁股噦,揩屁股噦。”一邊把書頁一張一張撕下來,撕得很慢,很小心,像在做一件工藝品,一邊偷眼看吳克柔。 吳克柔還是不動聲色。 阿惠倒著急了,上去想把書拿過來,吳圓笑嘻嘻躲開去,繼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撕,好像在欣賞那“嗤嗤”的撕2陪聲。
吳圓進醫院以前,隻是經常發呆,或者閑話多,從來是很和善,很文靜的,從未有過任何破壞性的行為。所以,大家也從來不怕他,不提防他,有時也不把他看成個精神病患者,隻把他當做一個可憐的小孩,大家都願意照顧他。可是住了半年醫院回來,吳圓變了,成天動壞腦筋取鬧,有理取鬧,無理也取鬧。弄得一家老少和隔壁鄰居都不太平。都說,這種醫院住不得的,那種藥,吃不得的,吃不得的。老太太哭出拉嗚說還要上電呢。
小人同吳圓尋開心,問他上電怎樣上法,吳圓眼睛瞪得滴溜圓,追了小人說: “你要上電?你來來看,你要上電,你來來看!” 把小人嚇跑了。 吳圓還在撕書,很有耐心,撕下來的碎頁非常完整,一點缺痕也沒有。
阿惠看撕在地上的封麵,是一本《園林談叢》的書。
吳圓撕了好幾張紙,見吳克柔不激動也不發火,就停止了撕書,研究了一歇,對吳克柔說: “你不要以為我不曉得,你是花癡,我看得出你的眼睛,你發癡了,你想人家王老師的妹妹……”
阿惠非常吃驚,吳圓講話的目的性非常明確,有心要激怒吳克柔,這種思路,清清爽爽,一點也不像精神病人。
吳克柔的麵孔果然有點發青,站起來想回屋裏去。
吳圓笑嘻嘻地攔住他,不讓他走。
“哈哈,你難為情了,你心虛了,你怕了,你想女人,發花癡了,哈哈哈哈……”
吳克柔甩開吳圓的手,吳圓卻纏住他不放,阿惠在一邊看看,反倒是吳克柔有點可憐兮兮的,就去幫吳克柔的忙,吳圓朝她一彈眼睛:“女人,女人走開點!”
阿惠嚇了一跳,退了一步。
吳圓又哈哈大笑: “女人,女人麼,你們不要以為我不曉得,那個王老師,你們說她是什麼物事,和她妹妹一樣呀,也是個騷貨呀,賣×貨呀!”
阿惠突然麵孔發燙,好像吳圓在罵她。她實在弄不懂,吳圓怎麼變得這麼刻毒。以前的吳圓從來不講一句粗話的。是什麼東西改變了他,是同院的精神病人,還是那些治療精神病的藥物和手段?
阿惠看看吳克柔,吳克柔也看看她,麵孔上仍舊看不出什麼表情。
吳圓揪住吳克柔: “你聽不聽,你聽不聽,你不聽,我真的報告護士長了!”
阿惠對吳克柔說: “不來事了,不來事了,他發毛病了,還是送醫院吧!”
“老太太不答應,他們也來關照過,台灣來的客人,不能到精神病醫院去的……”
阿惠搖搖頭。
吳圓看看吳克柔,看看阿惠,突然走到天井裏那口井邊上,坐在井圈上,屁股在光滑的石井圈上一磨一磨,整個身體一前一後晃動,阿惠幾次差一點叫出聲,怕他真的摔下去。
吳克柔扭過臉去,不去看吳圓的驚險表演。
吳圓的兩條腿一翻,掛到井圈裏邊去了,人往下一衝——
“哎呀!”
阿惠嚇得大叫一聲。
吳克柔一下子衝到井邊。
吳圓兩條腿又回出來,坐在井圈上哈哈大笑。
阿惠皺起眉頭。吳圓這樣作弄吳克柔,目的性這樣明確,精神病人怎麼可能有這樣清醒的意識?
吳圓終於勝利了,他扔掉那本書,也不再要影集,回屋裏去了。
吳克柔撿起書和那些碎頁。
阿惠同情地說: “用糨糊粘一粘。”
吳克柔沒有應答。
吳圓突然從房門裏伸出頭來: “你說什麼?護士長來了?”
吳克柔終於開口了,和顏悅色地哄他: “你去困吧,明朝 大阿叔和舅爹爹回來,你不困覺沒有氣力陪他們白相的……”
吳圓果真乖乖地退進去了。
吳克柔以前對吳圓從來是諷刺挖苦,不把他當生病的人,現在不同了,好像也有點怕吳圓了。
阿惠見吳克柔重新又開始看那本書,她根本不相信他能看得進去,心想這個人,真是個怪人。
阿惠說了一聲: “明朝會。”就進自己小屋了。
阿惠上了床,關燈,躺在床上心裏亂糟糟的,一點不想困。過了一陣,她聽見吳克柔走到她的門前,輕輕地叫了她一聲。
阿惠不敢答應,這個人不曉得有什麼花樣經。她倒不是怕吃虧,一天井的人家,他要是有什麼壞念頭,她喊一聲,大家都會跑出來的,可是她不願意吳克柔是那種人,更不願意驚動大家喊出來,那樣一來,到明天傳出去,還不曉得說成什麼樣子呢。 她心裏怦怦跳,屏住呼吸。 吳克柔不等她出聲,又說: “我前幾日看見有張報紙上,登了一份招聘廣告,是個鄉辦刺繡廠招手繡師傅……”
阿惠心裏一跳,仍舊沒有做聲,等吳克柔的下文。
吳克柔卻不再講話了,聽聲音好像又回到走廊上去看書了。
阿惠又等了一陣,爬起來,從門縫裏望出去,吳克柔果然在那裏看書,入神得很,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阿惠重新回到床上,想想吳克柔這個人真滑稽,想想自己碰上的一連串倒黴事體,也真滑稽,再想想,這世界本身也是一個滑稽的世界。
阿惠困著了,一點負擔也沒有,一夜困到天亮,連夢也沒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