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傅禹航和秦芳薇還是折回了平市,因為他們需要回家拿護照,第二天才能飛去香港,拜訪那位素未謀麵的秦老太爺。
一路之上,米咖帶人護送他們回到了家,彼時已經是午夜十二點半。
秦芳薇去洗了個澡,出來時看到傅禹航已在另一間浴室擦過身子,此刻正光著上半身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鏡子,眸子盯在上麵,好像是在研究傷口,又好像是在沉思,麵前則擺放著從醫院帶回家的傷藥,一副準備上藥的樣子。
“傅禹航,在想什麼呢?”
她把頭發紮起,去洗了洗手,來到他身邊,歪著頭看他的臉,他那神情,像是在考慮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那會是什麼問題呢?
她有點好奇。
“很多很多……”他回神道,“今天發生的事,我在腦子裏過了一遍……”
“有什麼想法想要和我說的嗎?”
是的,今天他們有太多發現了。
“先幫我上藥吧!”他指了指傷藥。
“哦……”
雖然已經不止一次地幫他處理過傷口,可每一次看到他這肌肉感十足的男性身軀,以及胸口那隻展翅欲飛的老鷹,她就不知道目光該放哪兒。
哦,對了,他背部傷痕有好幾條,看著怪讓人心驚肉跳的。
秦芳薇暗自凝了一下神,而後將酒精拿在手上,用鑷子夾了棉球蘸了酒精,再檢查了一下傷處:“傷口結痂不錯,不過還沒有完全消腫,等一下我去給你拿藥。”
“已經吃過了。”
“那你忍著點啊,我消毒了……”
“嗯!”
她輕輕地替他消起毒,非常小心,一邊還在觀察他的麵部表情,見他微擰了一下眉頭後,馬上問道:“怎麼,很疼嗎?”
“沒事,一點點疼。”
他盯著她,聲音無比低柔,隻因得到她如此關心而心喜。可同時,他又因為自己得不到她的心而鬱悶。
鄧溯的回歸在幹擾他。
秦芳薇哪知他在想什麼,眼睛裏隻有他身上的這兩道傷:傷得這麼厲害,怎麼可能不疼?
“你這鷹是什麼時候文的?”
聽說說話可以引開注意力,於是她開始和他聊天。
“虛歲二十三歲吧,那時剛出來跟著劉長青混,有一天劉哥去文身,帶我一起文的……是不是很有黑社會的感覺……”
他的注意力果然就被引開,一邊自我調侃,一邊低頭瞄了一眼—初初文好之後,他自我覺得像古惑仔了。
說真的,讀高中的時候,他憧憬的未來是有朝一日可以進入建築界,因為這是她的人生規劃,而他希望自己的職業可以和她相同,或是和她的職業有關。
後來,秦芳薇的入獄讓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種不公,於是他的人生規劃也就此發生了改變。幾年後,他投身進了另一種莊嚴的使命當中,才有了今天這樣一個混跡在黑暗世界當中的他……
她聽著,不覺跟著笑了:“嗯……是有點……”
“要的就是這種感覺。嚇唬人用的……隻要我臉那麼一板,眼睛一瞪,活脫脫就是一個壞人,保管能把人嚇得屁滾尿流……看著啊……”
就像演戲似的,這家夥說板臉就板臉,頓時就凶相畢露。
她卻失笑了,點頭:“嗯,是有點嚇人。”
這樣的他的確給人以一種壓迫感:那鷹般的眼珠子特別傳神,就好像它會立刻衝過來啄人,凶狠之極,再配上那張惡臉,要是不認識他,還真會被他嚇住。
但她沒有被嚇住,因為她知道他是在逗她。現在,她對他越來越了解了。
多一分了解,她就對他多幾分好印象,以及幾絲打心眼裏生出來的欣賞。
“那我以後去洗掉。”他馬上露出了笑容,整張臉就像放晴了一般,變得明亮起來—這人太能變臉了。
“真的?”若能洗掉倒是挺好,這樣的文身看著總覺得怪怪的。
“真的。”道出這兩個字後,他忽勾了勾嘴角,眼底更是生起了興趣,“哎,秦芳薇,你的這句反問會讓我覺得你以後的生命當中仍然會有我的一席之地,我不會是誤會了吧……”
這話讓正在給他抹藥的秦芳薇怔了怔,她繼而抬起了頭:“你……什麼意思?”
他的意思是:這輩子,他怕是終究留不住她的。而她脫口而出的回應,讓他有了一種“這輩子他們會一直過下去”的錯覺。
“呃,沒什麼。”見她好像沒聽明白,傅禹航竟不敢往下挑明了說,而是轉了話題,“上藥吧!對了,另外和你說件事……”
“什麼事?”
她一時沒會過意來,關注的焦點還真被轉開了。
“接下來的這段日子,你要加倍小心……”
這一刻,他望向她的眼神變得深幽,隱隱透著一點擔心。
“怎麼了?”
她的情緒莫名跟著緊張了起來。
“天上人間那邊對我起疑了……”
傅禹航把他和杜越紅聊過的事說了一遍,而後吐著氣總結道:“我出來混了這麼些年,沒什麼把柄能落人口舌的,杜越紅突然來這一手,明顯是在試探,而且我可以肯定衛爺就在暗中某處盯著我,這樣猝不及防的試探往往是致命的。出來後我曾給衛爺打電話,但那老東西一直關機,想來是故意而為。後來我細細思量了一番,肯定是有外麵的人在懷疑我,想借他們的手動搖我在天上人間的地位。如果他們在我頭上扣上那樣一頂帽子,在兩股力量的夾擊之下,我和你勢必不會有好日子過……”
秦芳薇已然給他重新包紮,心情卻因為這番話而變得七上八下的,不安極了:“那現在呢,他們信不信你的話?”
找來睡衣,她幫他穿上—他的右手現在不能伸展得特別開,而後幫他扣扣子—這些都是妻子照顧傷病丈夫的事宜,現在,她漸漸做得得心應手了。
“八成以上會相信。這些年,我一直很小心,身份上的替換不存在漏洞。但是,就怕他們從其他方麵入手,比如你這邊。”
傅禹航盯著她,輕輕歎道:“這就是當初我不能和你說的原因。”
“你放心,我死也不會說的。”她信誓旦旦地保證,見他的目光閃動了一下,不覺皺眉,“怎麼,你不信?”
“不是不信。”
而是若有一天,當某些利害關係交織在一起後,當隻能二選一時,你就會陷入兩難—那個時候,你若不知,就不存在為難不為難了。
可這些話,他一個字都沒說。
他揚起一抹笑,用左手刮了刮她的臉蛋,細膩的手感令他的心跟著柔軟起來,話語跟著就改了:“我隻是想說明,你現在是我最大的弱點。在一定程度上,你可以成為我的掩護,但同時有可能讓我陷入絕境,更會給你帶來危險……薇薇,當初娶你,其實不是一件理智的事……但我又不想錯過這個機會……有時我會自省,當初,我是不是做錯了……”
秦芳薇有點無法理解他的意思,再三咀嚼著他的言下之意,半晌後才澀澀地反問起來:“你這是在後悔娶我了?”
後悔嗎?
他自問了一句,而後收回了手,捏成了拳頭:“那你覺得,我該娶你嗎?”
秦芳薇頓時被他的話給噎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他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裏,不覺幽幽一歎:“其實你心裏也覺得我不該娶你的對不對?如果我們之間沒有婚姻,你就可以和鄧溯破鏡重圓了……也不至於落得現在這樣一個尷尬的處境……”
他站了起來,忍著去揉她毛茸茸腦袋的衝動,眼神則一下變得格外的嚴肅:“薇薇,我知道你心意的。剛剛我就在想,強求無益,所以呢,等你和老師的事查個水落石出後,我會還你自由。你以後的婚姻,完全可以遵從你自己的心意,而不是像今天這樣將就著在我身邊做著妻子的本分事,而這些不是你想做的……人生匆匆,將就是一種錯誤,是一種對自己的不尊重,而我強求你就是對你、對我的不尊重……所以,趁沒有陷得太深,我想我該趁早抽身。我……我去睡了。從今天起,我們分房睡……我去爸屋裏睡……晚安……”
他說完就往外去了,走得無比決然。
這是怎麼了?
他們之前還說得好好的,怎麼一下就變味了?
秦芳薇愣在那裏,不明白啊。好端端的,他怎麼說變臉就變臉了?
這是要離婚的節奏?
她張了張嘴,想叫住他,可他砰地一下就把門給摔上了,把房間讓給了她,而她仍一頭霧水。
雖然她是很不樂意這段婚姻,雖然她不是很認可這個男人,但是那是以前啊,至於現在,她其實不反感啊……
按理說,如果是之前,她聽說他要放她自由,一定很高興,畢竟她的心一直在鄧溯那邊……可這隻是理論上的想法而已。
不管怎樣,她和鄧溯之間總歸隔著一個鄧夫人。他們這對兒,即便可以排除血緣關係,想要再像從前那樣心無芥蒂地走在一起,估計是很難的。
所以,這會兒聽到傅禹航說那樣的話,她竟一點也開心不起來,隻覺得難受得不得了,一種突然之間莫名其妙被遺棄的酸澀感,一下子就在心裏冒了出來。
傅禹航睡下後翻來覆去睡不著。
剛剛他那麼說不是一時的衝動,而是冷靜思考後的結果。
他深以為:婚姻應該是兩相情願的結合,單單靠一方的付出和堅守,不會有好結果,比如鄧夫人,因為一段不合適的婚姻而毀了一輩子,最後還坑起兒子來;再比如他父母,父親的強求最終導致的是同床異夢,多年後,母親更是為了父親的野心而丟了性命……
強扭的瓜不甜,這是真理,他一直深有體會。隻是執念太深,以至於最後,他還是忍不住想冒險一試,想用自己的心和命運賭一場。
如是鄧溯不醒,他還能搏一次,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也許秦芳薇那顆冷掉的心能被他的一腔熱血給焐熱呢?
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這是當時他心裏對未來的期望。
可現在不一樣了!
鄧溯醒了,還和秦芳薇見麵了。並且,他倆彼此心懷深情厚誼。
在這種情況下,她出於責任留下,僅僅是因為從小到大的道德教育不允許她自私自利,可這根本就不能挽救他們的婚姻。
良好的婚姻關係,必須是兩個人一心一意為這個家,彼此心裏有對方。而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強湊起來的,沒有黏合力,更沒有凝聚力。
他想了又想,覺得與其將來鬧得撕破臉皮,倒不如他主動退出。
其實,這是一個以退為進的奸招。
他是這麼考慮的:這段日子以來,在這場婚姻中,一直是他在付出,是他在單方麵地對她好,她要是有感知能力的話,應該能感受到他對她如何。而接下來,他仍會運用自己可以運用的一切資源,不遺餘力地幫她。但在日常生活中,他會克製自己,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不再以丈夫的名義霸占她。
等這一切終結,如果她仍對他沒有任何感覺,那麼,他退出也是必然的。執著於一份無愛的婚姻,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人生那麼短暫,他不想在一個人身上耗盡青春年華,辜負了這盛世繁華。
再如何愛一個人,幫忙幫到這樣一個地步,也算是無愧於心了。
他承認,他貪戀她給予的點點家的味道,這是他從小就想得到的溫暖,但他也有自己的驕傲,不會一味地強求,該放手時就放手。一個男人就該有這樣一種拿得起、放得下的風度,哪怕這過程會很疼。
而在這個結果到來前,他的心頭仍然盼望最終迎接他的是奇跡,而不是他默默離去,獨自銷魂於無人處。
彼時另一頭,鄧溯也身受煎熬。
周六下午,他回了香港,卻被告知母親失蹤了,手機又關機。
他找了她一宿,第二天下午,才在外公留下的一處小四合院裏找到昏睡不醒的她。
她吃了大量的安眠藥,陷入了深度昏迷,如果不是他來得及時,她的小命已是不保。
醫生說,再晚送兩個小時,命恐怕就沒了。
他聽後心悸老半天,後怕極了。
後來,他就一直坐在病床邊上,寸步未離,一直呆呆地盯著病床上的母親。她的麵色慘白如紙,教人看著心生不忍,他腦子裏不斷翻騰著從小到大經曆過的事。
結果,他搜刮完整個記憶庫,父親留給他的印象少得可憐,人生的所有時光,他能想到的家庭生活的點點滴滴,全是母親的陪伴。在他有獨立生活的能力前,母親這個角色貫穿了他整個童年,卻也毀掉了他最為寶貴的七年。
對於母親,他是愛的、敬的,更是恨的、怨的。
愛恨交織中,他黯然落淚。
每個人生來就隻有一個母親,生命就是這個女人賦予的。從他呱呱墜地那一刻開始,那個可愛的女人用盡所有愛守護他,教他說話,帶他走路,手把手描紅……在他對大人最依賴的那些年裏,是她撐起了他的天空,領著他成長。他們該是相親相愛的兩個人,結果呢……
鄧冶始終陪在他左右,並一直勸他該休息了,可他固執地坐著,想等她醒來,想問她一句:為什麼要這麼殘忍?他們這對母子要相愛相殺到什麼時候才能罷休?
半夜兩點,張愛旖醒了。
鄧溯去把值班醫生叫來,又給她做了一番檢查,最後確定已無大礙。
當病房恢複平靜,鄧冶尋了一個角落,繼續休息。
鄧溯仍舊坐在床邊,低低地問:“要不要喝點水,再好好睡一覺?”
張愛旖搖頭,長久沉寂後,開口的第一句話是:“救我做什麼?怎麼不讓我死了?”
她竟仍惦著死。
鄧溯的心被她的話給撕疼了,紅著眼,心頭那股怨氣莫名就被勾了出來,痛問起曾經最愛的母親:“媽,您做事非得這麼任性強勢嗎?七年前,您毀掉了我;七年後,您又要用毀掉你自己來毀掉我嗎?這到底是為什麼?這些年來,您一直口口聲聲說你愛我,但現在這樣一個做法,難道就是您愛我的表現?有時我真的挺懷疑您是不是特別恨我,所以要這麼無止境地折磨我。媽,我到底是您親兒子嗎?”
最後一句質問,撕心裂肺。
神情顯得渾渾噩噩的張愛旖望著那還在滴的藥瓶,一向愛抹口紅的薄唇現在毫無血色,素來有神的雙眸也變得黯淡無光,整個人就像一朵快枯掉的牡丹,不管曾經如何豔冠群芳,現在都已然芳華不在,遲暮之色已然在她臉上呈現了出來。
“你應該感到高興才對。我這是在給你讓路。”她的聲音幽幽的、冷冷的,足以讓聞者背上一陣陣發涼,“隻要我死了,你就可以事事稱心如意不是嗎?我若活著,你會放過我嗎?秦芳薇的冤案,你會就這樣算了嗎?不,你寧可打我的臉,也不可能不給她平反。鄧溯,你對她的那份心早就抹殺了我們的母子情分。如此情況下,你覺得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充滿嘲意的冷笑在病房裏蕩漾著,顯得那樣的尖銳難聽,而那幹啞的聲音更是透露出了她早已心死的悲哀:“嫁個男人,男人不把你當回事;生個兒子,兒子不把你當回事;經營了二十幾年的事業,又被架空。你想想啊,我都快六十歲了,人生如此不如意,倒不如死了痛快……展望未來,我還有什麼好日子可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