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你繼續說。”

蘇:“還有,我們會因為對物體體積的大小判斷意見不統一爭論不休,而不去直接測量一下得到答案嗎?”

歐:“你說得有道理。”

蘇:“我們這樣的人一定會用行動直接解決這類爭端的。”

歐:“那當然,傻瓜才會浪費時間在爭執上呢。”

蘇:“既然不會是那類問題,那你覺得什麼樣的問題才能讓我們難以達成統一,甚至會發怒到勢不兩立?你也不用馬上回答我,我可以再引申一下我的觀點。導致矛盾不可調和的問題,很可能是關於是非、好壞和貴賤之間的判斷。隻有在這些能各執己見並能自圓其說的事情上才會讓雙方水火不容。”

歐:“是的,就是因為那些問題才會發生矛盾啊,蘇格拉底。”

蘇:“那把這個分析套用到眾神那裏呢,我的朋友!他們的爭論點,是不是也更應該是因為這樣的分歧?”

歐:“確實是這樣。”

蘇:“我機智過人的歐緒弗洛,按照你的意思和我們剛才的分析,眾神本身也常常對於是非好壞、高低貴賤的意見不一致,不然也不會流傳下來那麼多爭鬥的事跡。這麼說沒問題吧?”

歐:“沒有問題,很恰當。”

蘇:“也就是說,每一個立場下的神們,都有他們自己的是非標準,同時不接受其他的觀點。”

歐:“當然是這樣。”

蘇:“但是根據你的意思,有些事情被一部分神奉為真理,卻被另一部分神嗤之以鼻,他們為這樣的事情針鋒相對,爭吵以至大打出手。我沒有理解錯吧,是不是這樣的情況?”

歐:“是的,你說得沒錯。”

蘇:“所以說,對於同一樣事物的判斷,連那些神們都會產生很多分歧。那放到我們人這裏,對於虔敬與不虔敬的判斷也就難以找到準繩啦。因為可能根據一部分神的觀點,我們是虔敬的,換到另一些神的角度,我們就變成了不虔敬的。”

歐:“嗯,也許會是這樣的。”

蘇:“所以說,我聰明的歐緒弗洛啊,你等於沒有回答我最初的提問。重申一下,我要的不是你給我舉幾個具體事例,並給我你的判斷,我要的是一個能作為公理的判斷標準呀。不難發現,剛才的論證說明,一件事物可能會同時被神愛著,也被神恨著,具有兩麵性。就比如你這次要控告你父親的這件事,宙斯一定會點頭稱讚,赫菲斯托斯也會欣然微笑,可是作為母親的赫拉一定會很心痛,同時克洛諾斯和烏拉諾斯會憤怒萬分。所以,除了你這件事,也肯定還會有其他的事情讓眾神們意見不一。”

歐:“等等,蘇格拉底,可是我覺得對於‘殺人犯這樣有違正義的人,應當受到懲罰’這個亙古不變的道理,那些神們肯定都會讚成的,不可能會有分歧。”

蘇:“歐緒弗洛,你應該知道的,世人經常在一種情況上產生熱議,那就是:‘殺人犯或者違法者,是因為某些過失而犯罪,並且情有可原,他們該不該受到同等的處罰?’”

歐:“確實是這樣,這種問題的爭論屢見不鮮,在法院裏尤甚。幾乎所有犯了錯的人,都使出渾身解數來為自己的罪行開脫,目的隻是不想

伏法。”

蘇:“歐緒弗洛,那些犯錯的人是想說,雖然自己確實有過錯,也承認,但還是有理由證明不該受到懲罰嗎?”

歐:“不,那肯定不會!”

蘇:“如果不會,那就是他們根本不承認自己有過錯。因為對於‘犯了錯誤,就應該受到懲罰’這個問題,他們也無從辯駁,能做的隻不過是證明自己其實無罪。”

歐:“我同意你的說法。”

蘇:“換言之,他們也都認同‘任何人做錯了事情,都要承擔責任’。他們想表達的是:‘誰在什麼時候做了什麼事情,才是應該負全責的,而他自己其實沒有錯。’”

歐:“沒有錯,事實通常如此。”

蘇:“那很好,作為神,我想也是這個情況。就像你剛才說的,他們也會爭論是非對錯,但關鍵是在爭執到底是誰的錯,而不是錯了不該受罰。因為你也知道,任何一個人哪怕是神,也不會表達出‘犯了錯誤,不用承擔應有責任’這樣的論調。”

歐:“嗯,到目前為止我很同意你總結的觀點,蘇格拉底。”

蘇:“我還沒有說完,我的朋友。假設神也會像人一樣爭論,那麼所有的爭論都是在針對某一件特定的事情。就那件事情而言,孰對孰錯,神們會有不同的意見。”

歐:“是的。”

蘇:“所以啊,我的朋友,我拜你為師了,請你務必快些把你的才學傳授給我,給我點撥,讓我足以應對這些問題。到底怎樣讓別人相信那個殺了人的仆人被主人捆綁了,在等候有關當局發落時意外死去,而不是死有餘辜?又怎麼肯定一個兒子,為了那個有可能死有餘辜的仆人,去控告自己的親生父親殺人,是一件無可厚非的事情呢?我很期待你的解釋,好讓我相信所有的神都會毫不猶豫地站在你這一邊,支持你的做法。如果你的說法足以令我信服,我一定會由衷地欽佩你的才學的!”

歐:“蘇格拉底,你還真給我出了一個難題呢。當然不用著急,我想我能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

蘇:“竟然如此自信!一會兒你就要進法庭,對大家做同樣的說明,讓大家都相信你的父親確實有罪,眾神也都會支持你的做法。難道你覺得我會比那些陪審員們還要好打發嗎?”

歐:“蘇格拉底,隻要大家願意認真聽完我的闡述,我相信我會得到認同的。”

蘇:“是的,歐緒弗洛,我相信隻要你說得理由充分、條理清晰,他們一定會願意聽的。但在你說這些的時候,我的腦海中一直在思索一個問題,是這樣的,我們假設你已經把我說得心服口服,相信所有的神都會一致認為,你父親確實有過錯,並且你站在正義的角度大義滅親是很了不起的行為。但即使這樣,也並沒有讓我對虔敬的界定有更深的理解,最初的疑惑仍然存在。就像你的這次控告,很多事情很可能會同時讓神又愛又恨,出現對立的兩派觀點。暫且不說你的案子,如果換一種假設,即所有的神都一直喜歡我們很虔敬,都對不虔敬感到不滿。但又會有事情讓他們的觀點不一致,那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這些事情與虔敬還是不虔敬並沒有最直接的關係?因為那些產生分歧的事情很難用虔敬或者不虔敬來界定,你同意這樣的說法嗎?”

歐:“你這麼說是完全可以的,蘇格拉底。”

蘇:“我也覺得我說得沒有錯,可是歐緒弗洛,你不妨再想一下,這樣的論證和假設不是讓你到現在還沒有成功履行你的諾言嗎?你依舊沒有教給我如何分辨什麼是虔敬,什麼是不虔敬啊。”

歐:“你剛才說得很好啊,確實所有的神都不希望我們不虔敬,也會很滿意我們虔敬的行為。”

蘇:“歐緒弗洛,我們是應該檢驗一下這個觀點,還是就此作罷,簡單地認可這些假設,並且把表達觀點的人所說的字麵意思當作他的本意,而不去管他所闡述的內容對不對?”

歐:“我想我們應該先檢驗一下。就我而言,我認為我給的定義很

合理。”

蘇:“好的,歐緒弗洛,我們很快就能得到答案了。我想問你,一件事情是虔敬的,是因為它本身就帶有虔敬的屬性,還是說它因為得到了眾神的認可,所以才虔敬?”

歐:“蘇格拉底,你可以說得再明白一些嗎?我不是很懂。”

蘇:“當然可以。舉個例子來說吧,我們常會說到‘搬運者’和‘被搬運者’、‘管理者’和‘被管理者’、‘觀察者’和‘被觀察者’等這類有著對立關係的詞語,就拿這些詞語來說,它們之間的區別到底在哪裏?”

歐:“這個我肯定知道呀。”

蘇:“就好像還有‘愛’與‘被愛’也是一樣。”

歐:“那是自然。”

蘇:“那就請你告訴我,可以構成‘搬運’與‘被搬運’關係的雙方,除了是因為有‘搬運’這個動作外,還有其他的原因嗎?”

歐:“沒有了吧,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了。”

蘇:“那我們是不是可以以此類推,有‘被管理者’是因為有‘管理者’的存在,有‘被觀察者’也是因為有人在觀察它?”

歐:“是的。”

蘇:“我想這回已經說得夠明白了,你一定懂得。是因為我們主動看了一個物體,所以它才會變成被看的東西;一個東西被管理,也是因為我們先做出了‘管理它’這個行為。所以我們可以理清主動和被動的先後關係了,是因為主動行為在前,才會產生被動的一方,並不是某個物體從產生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是被動物體。‘影響’與‘被影響’也是這樣的,‘被影響者’的產生,是因為發起‘影響’這個主動行為的一方,把它當作了行動的對象,這個被動的屬性並不是它自己決定的。”

歐:“你繼續說,我聽著呢。”

蘇:“好的。你是不是也認為一個被愛的事物,它如果不是一個固定的產品,就一定是某一種行為的對象?”

歐:“我是這麼認為的。”

蘇:“那我就可以把剛才總結的理論用到現在所說的問題上了。是因為先有了‘愛’這個行為,才有了‘被愛’,在此之前它並沒有什麼特殊。它之所以是被愛的,不是因為它一開始就被界定為是被愛的對象,而是‘愛者’對它施加了行為。”

歐:“沒錯,你說的我都認同。”

蘇:“那你能用上麵得到的觀點告訴我,在虔敬這個問題上應該怎麼判斷呢?因為你開始不是說,被眾神們喜愛就是虔敬嗎?”

歐:“我是這麼說的。”

蘇:“那就是說它被喜愛,也隻是因為它是虔敬的?”

歐:“沒有其他了,就是因為這個。”

蘇:“那就等於說,因為它本身是虔敬的,所以才被眾神喜愛,並不是因為它得到了神的喜愛才變得虔敬。你同意嗎?”

歐:“我同意。”

蘇:“但是,剛才的結論也表明正因為神選擇喜愛某個事物,那個事物才有機會承蒙神的愛,成為被愛的對象。”

歐:“當然是這樣。”

蘇:“那我就可以得出結論了。歐緒弗洛,和你剛才闡述的並不一樣,得到眾神喜愛的東西和值得虔敬的東西,並不可以畫等號,它們其實是兩樣不同的東西。”

歐:“蘇格拉底,你是怎麼突然得出這個結論的?”

蘇:“那我再和你分解一遍。首先,剛才我們已經都認同了,一個事物是虔敬的,是因為它本身虔敬在先,然後才被神喜愛,並不是被喜愛了才虔敬。”

歐:“沒錯。”

蘇:“然後,我們也都同意某個事物能承蒙眾神之愛,是因為先有了神對它的愛這件事,並不是它本身就是作為被愛對象才存在的。”

歐:“這個我也同意。”

蘇:“但是,親愛的歐緒弗洛,倘若你堅持要把被神喜愛和虔敬兩者對等起來,那就會出現邏輯的矛盾。比如先從這個角度說,一個虔敬的事物是因為它本身的虔敬,才被神愛,就會得出一個事物是因為被愛,所以被愛這個結論。但從另一個角度說,一個事物之所以被神愛,是因為神愛它,結論又會變成一個事物為什麼虔敬,是因為神愛它。這是剛好相悖的。或者也可以概括成,一邊說事物因為可愛,所以被愛;另一邊說,事物是因為被愛,所以才可愛。經過這些分析,我想我要的是一個對虔敬本質的解釋,而不僅僅是你所給我的一個有關虔敬的屬性而已。就好像我想要了解什麼才是冰山,而你隻給了我‘冰山一角’。所以請你不要再和我兜圈子了,也不要有所保留,如果你願意,讓我們重新回到我一開始的提問上,現在請直接告訴我吧,什麼是虔敬,什麼是不虔敬?”

歐:“好吧,蘇格拉底,我現在有點茫然,不知道如何向你表達才能讓你真正懂我的初衷。好像不管我說什麼,它所傳達的意思都會產生偏移,不能起到預期的效果。”

蘇:“如果我是你,歐緒弗洛,並且也說了你剛才說的那番話,你一定會取笑我的,因為我的祖先代達羅斯也曾在作品裏說過類似的話。你會笑我因是他的後裔,自己用論證建構起來的邏輯產品才會有偏移,不能停留在預期的位置上。可是我們這次偏偏是你說了那樣的話,所以不能抓著這一點來開玩笑了,隻能再找別的樂子。其實我想你自己也意識到了,會出現這樣的問題,完全是你個人的原因。”

歐:“可是蘇格拉底,在我看來,你說的這些和剛才對我的揶揄都是一樣的,並不是我造成的,更是因為你這個代達羅斯的後裔。是你的曲解讓這些本來無誤的陳述偏離了原來的位置。我自己說的內容並沒有什麼

問題。”

蘇:“若真如你所說,都是我造成的,那我的口才和思維真是能趕超我的祖先代達羅斯了。他隻能賦予自己的作品這種移動的力量,而我竟然不隻能賦予自己的作品這種能力,甚至連別人的言論我都能夠左右了。可是我想申明一下,我的分析是不具有特定的導向性的,或者說不是故意刁難你。我其實更希望我們的表述是能夠經得住推敲的,甚至比坦塔羅斯的財富和代達羅斯的才學更經得住考驗。看你的樣子已經對這個話題感到厭煩了,不想再說下去了,可我還是希望你能再考慮一下,我也努力配合你以使你傳授給我有關虔敬的知識,請別這麼早就放棄,好嗎?你是不是覺得在道德層麵上,所有虔敬的人和事,都一定是公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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