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是的,都必須是公正的。”
蘇:“那就是說,所有符合道德公正的事情都是虔敬的?還是反過來說,所有虔敬的事情都一定在道德上是公正的?但是事實上這兩個不能直接畫等號,因為還有一些正義的事情卻具有虔敬以外的屬性。”
歐:“蘇格拉底,我有點聽不懂你的意思。”
蘇:“歐緒弗洛,你比我更加年輕有為,機智過人。可能正因為如此,你才對這簡單的事情感到乏味。你說不懂,我很驚訝。請再認真聽聽我說的話吧,其實並不難懂。有個詩人寫過:
‘可是,創造我們世界及萬物的宙斯,
他不會責難;
凡是有恐懼的地方,那裏也就有尊敬。’
我的意思不過是恰恰和這個詩人說的相反而已。你想知道為什麼嗎?”
歐:“當然想知道。”
蘇:“我不認同那句‘凡是有恐懼的地方,那裏也就有尊敬’。因為你想,大家都恐懼受到疾病與窮困等不幸的事情的折磨,難道大家會對這些事情有一絲一毫的尊敬嗎?”
歐:“你這麼說我覺得有道理。”
蘇:“但如果把意思反過來表達,我就覺得可以理解了。就是麵對你尊敬的事物時,會伴隨些許懼意,可能就是所謂的敬畏吧。你是否能想象一個人對自己的某個行為感到慚愧,不想被宣揚,但又不怕因為犯了過錯而遭人詬病呢?”
歐:“我想他會害怕的。”
蘇:“所以說,那個詩人的言論是有失偏頗的。你可以從有尊敬會產生恐懼來說,卻不可以顛倒了順序,斷言有恐懼就有尊敬。因為恐懼的範圍大過尊敬。尊敬可以理解成恐懼的一種,就好像數包含了奇數一樣。但是不能說數都是奇數,這回你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歐:“當然明白了。”
蘇:“那你也應該能明白我之前所說的問題了,因為是一個意思。道德正義的範圍大過虔敬,不能說有正義就有虔敬。但如果說成‘虔敬的地方,就會有正義,可是有正義的地方,並不一定有虔敬’就能算是個正確的命題了。你如果不同意我的說法,可以進行反駁。”
歐:“我沒什麼好反駁的,我覺得你說得沒錯。”
蘇:“所以我們可以接著討論後麵的問題。既然說虔敬能夠被包含在道德正義的範疇裏麵,我們就可以思考一下,它屬於正義的哪個類別。還用剛才的數字來說,你若問我什麼是偶數,或者讓我給偶數的性質下定義,我會告訴你‘偶數是指一個直立三角形中兩邊相等的時候的數,而不是指兩邊不相等的時候的數’。這你肯定同意。”
歐:“是的,我也這麼認為。”
蘇:“所以現在輪到你用同樣的方法告訴我‘虔敬’的定義了,它到底是什麼樣的道德正義?這樣我就能用你所教我的東西,抵禦美雷特斯對我的抨擊,讓他不再以‘不虔敬’這個罪名指控我。因為我已經從你那裏獲得了‘虔敬’和‘不虔敬’的含義與真諦。”
歐:“好的,蘇格拉底,我覺得虔敬這個部分是針對服侍眾神而言的,除了這個部分,道德正義是針對服侍人類而言的。”
蘇:“歐緒弗洛,雖然你的答案已經很精彩了,但離我想要的還有點差距。因為我不怎麼理解你口中的‘服侍’是什麼意思。就好像我們除了馴馬師,很少有人真的懂得如何去服侍馬匹一樣。我想你在這裏針對眾神,運用這個詞所表達的意思,一定和往常使用時不同。對不對?”
歐:“那當然。”
蘇:“是因為對象不同嗎,那個是馬?”
歐:“是的。”
蘇:“同理可得,換一種動物,比如狗,也是隻有馴犬師才懂得服侍的法門。”
歐:“這個也沒錯。”
蘇:“就因為服侍的對象是犬?”
歐:“嗯。”
蘇:“飼養牛羊,服侍的對象就是牛羊?”
歐:“那還用說?”
蘇:“歐緒弗洛,那麼你的意思是,虔敬服侍的對象就是眾神?”
歐:“就是這個意思!”
蘇:“那這些‘服侍’所要達到的目的就是服侍對象的利益,為了取悅他們?就好像馴馬師就是為了馬好,你讚同嗎?”
歐:“我很讚同。”
蘇:“那麼我可以理解為被服侍的犬與牛羊等,它們都會對這種服侍感到很受用。同理類推到別的事情和對象時也是這樣。或者說,你會認為被服侍其實是在被傷害?”
歐:“我肯定不會那麼認為。服侍它當然是為了它好。”
蘇:“既然你這麼說,那麼你覺得虔敬這件事是在服侍眾神,讓眾神得到了利益好處?你做一件你認為虔敬的事情時,可使哪一位神更
好了?”
歐:“不,不是你說的那樣。”
蘇:“我也覺得你肯定不是那個意思,歐緒弗洛。所以我才急切地讓你給我解釋你確切的意思。服侍這個詞用在眾神那裏,是指什麼?”
歐:“蘇格拉底,看來你還是懂我的,聽我來和你解釋。”
蘇:“那你說,我洗耳恭聽呢。”
歐:“我的朋友,如果真的要說,那大概是一種奴隸對主人的服侍。”
蘇:“我明白,那是一種服務,是取悅眾神們的行為。”
歐:“正是如此。”
蘇:“那你覺得醫生對病人的服侍,或者說是提供的服務,是為了病人的健康,對嗎?”
歐:“對的。”
蘇:“那你說,造船工人的工作是想要達成什麼目的呢?”
歐:“必然是造出一艘船啊,蘇格拉底。”
蘇:“那麼你的意思是建築工人的工作目的,就是為了建造房屋?”
歐:“對啊。”
蘇:“既然你說你在宗教知識方麵卓然不群,那你一定能回答我,為眾神服務,是為了達到什麼目的?”
歐:“我沒有吹牛,蘇格拉底。”
蘇:“我的上帝啊,那我問你,我們用虔敬服侍眾神的時候,他們收獲了什麼利益和好處?或者具體一點說,我們的努力使他們完成的最了不起的成果是什麼?”
歐:“他們取得了很多偉大成果啊,蘇格拉底。”
蘇:“歐緒弗洛,同理,將軍們獲得的成果,人們可以很簡單地用輝煌戰績來進行總結。”
歐:“是的。”
蘇:“農夫們的偉大成果就應該是,辛苦耕耘後地裏長出來的蔬菜
瓜果。”
歐:“那當然。”
蘇:“按這個理論推導,你說眾神們的偉大成果又是什麼呢?”
歐:“蘇格拉底,我的朋友,我已經告訴過你很多遍了。想要把這些事情很準確地估量出來,實在是工程浩大,幾乎不可能完成。我隻能泛泛地給你解釋這麼多道理。那就是當你在對神靈獻祭或禱告的時候,主動迎合他們的心意,就是在做虔敬的事情,這樣的事情不僅對個人、家庭有好處,也是在維護國家的公共生活秩序。相反,做違背眾神旨意的事情就是不虔敬,會造成很大的危害。”
蘇:“歐緒弗洛,我覺得你並沒有真心實意地向我傳授知識。因為一個墜入愛河的人,一定會一步步地跟著他的愛人前進,而如果你真的想教我,肯定會言簡意賅地向我表達,也不至聊了這麼久,我還是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每次遇到最核心的問題,你總是閃爍其詞、打太極。請直截了當一點給我答案吧,你所說的‘虔敬’與‘不虔敬’是有關禱告和祭祀的概
念嗎?”
歐:“是的。”
蘇:可是以我的理解,祭祀是為眾神奉獻,禱告是在向眾神傳遞夙願。
歐:“蘇格拉底,你的理解沒錯。”
蘇:“所以你的觀點是,虔敬就是有關眾神的索求和給予的學問了?”
歐:“蘇格拉底,你終於懂我說的意思了。”
蘇:“歐緒弗洛,我是真的為你的智慧而傾倒,所以才專心致誌地聽完你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我理解的你的意思是,‘虔敬’這種對眾神的服務包含著對他們的給予和索求兩個方麵,是嗎?”
歐:“嗯,我是想表達這個意思。”
蘇:“這麼說來,我們向他們進行索求,就是告訴他們我們需要什麼
東西?”
歐:“不然還要怎麼做?”
蘇:“那麼我可以這麼推理,因為最恰當的送禮物是給對方所需要的東西,所以我們對於眾神恩德的回報,就是呈上他們需要從我們這兒得到的東西。”
歐:“你說合情合理,蘇格拉底。”
蘇:“那就很好理解了,歐緒弗洛,你的意思是,‘虔敬’這個行為其實是眾神與人類相互交換、各取所需的技巧而已。”
歐:“是的,你真要這麼說,我也不反對。”
蘇:“如果‘虔敬’真的包含你說的這個意思,那麼這就是我不喜歡它的原因了。我們所獲得的每一樣美好的事物都是眾神的恩賜,這一點我們都認同,可是同時,他們究竟從我們這裏拿走了什麼作為補償?我還是不太明白。如果他們隻是單純無私地給予我們好處,不求任何回報,那不是很不公平嗎?”
歐:“蘇格拉底,你覺得眾神一定要從我們給他們的獻禮中得到什麼具體利益嗎?”
蘇:“那如果沒有,我們為什麼還要對眾神虔敬,向他們祭祀呢,歐緒弗洛?”
歐:“哎呀,我的朋友,為什麼一定要較真呢。他們可以得到感激、尊重和尊榮之類的回報呀,你覺得呢,蘇格拉底?”
蘇:“那我明白了,歐緒弗洛,虔敬就是單純地取悅神靈、讓眾神開心的東西,對他們來說沒有具體的用途和價值,不一定是他們最想要的。”
歐:“我恰恰認為虔敬是他們最喜愛的東西。”
蘇:“那麼重申你的話,就是說我們的虔敬對眾神來說,是他們最喜愛的東西。”
歐:“一定是這樣!”
蘇:“我很高興你這麼說,但你可能還沒有意識到,你的觀點、立場已經慢慢地改變了,不再停留於原處。並且,當你的技藝已經超越了代達羅斯,可以讓自己的論點圍成整圓時,還會怪我是誤導、曲解你觀點的代達羅斯麼?你估計也發現了,聊了這麼久我們又回到了原點,之前我們也總結論證得出,虔敬和被神靈喜愛是兩碼事,記得嗎?”
歐:“我當然記得。”
蘇:“那你為什麼又要表達‘虔敬就是眾神喜愛的東西’這樣的論點?這和虔敬就是承蒙眾神之愛的說法,有什麼區別?”
歐:“好像是這樣。”
蘇:“那一定有一個錯了。要麼前麵的結論有漏洞,要麼現在我們提出的假設是錯誤的,你覺得呢?”
歐:“隻能這樣判斷了。”
蘇:“所以說,我們還要重新推理一遍虔敬的含義。我向來是個不知疲倦的探究者,不得到令我滿意的答案我是不會放棄的。全人類中可能隻有你——歐緒弗洛——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所以請你務必用最嚴謹專注的態度來對待我的求教。如果這次錯過了你,我肯定會懊悔萬分,所以在你給我解答之前,我肯定不能讓你像普羅透斯那樣輕易走掉。因為你哪怕有一絲不確定自己通曉所有有關‘虔敬’的細節,都一定不會為了那個殺了人的家仆而去冒大不韙的風險控告自己可能無罪的父親。因為一旦發現其實你沒有做對,你會比任何人都懊悔今天的行為。如此一來,不僅會觸怒眾神,也會讓自己陷入無法自拔的羞愧的陰影中。看你今天如此自信滿滿地來到法庭,我相信我不會估計錯的,你一定是最懂這方麵知識的人了,所以請你毫無保留地給我答案吧!”
歐:“實在不好意思,我的朋友,讓我們下次再聊吧。今天我來這兒還有正事要做,現在必須去了。”
蘇:“親愛的歐緒弗洛,你真的要這樣對我嗎?你這麼一走了之,我剛燃起的星點希望又熄滅了!本來期待從你這裏可以得到有關‘虔敬’和‘不虔敬’的真理,就可以不再害怕美雷特斯的指控了,並且還能告訴他作為歐緒弗洛的學生,不可能再無知地表達有悖於傳統的論調,成為所謂的異端了。這也能讓我的後半生過得更美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