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很有道理呢!”克貝回答說。
“當時我也那麼覺得,於是有了進一步的思考。那時,當我看到兩個身高有差距的人站在一起時,我就會自然想到,高的那個比矮的那個高出了一個頭;看到其他體積有差別的生物站在一起時我也會有同樣的想法。因為‘十比八多了二,所以十比八大’,‘兩尺又比一尺長,因為兩尺比一尺長了一尺’。這些都是顯而易見的,不是嗎?
“哎呀,我發誓,我現在再也不會去絞盡腦汁對這類事情追根溯源、探求究竟了。甚至連自己都不能讓自己信服,比如一加一的時候是前一個一變成二還是後一個一變成二,或者都變成了二。我很難相信,當它們分開時,兩個竟然都不是二,而是一。它們等於二僅僅是因為相加在一起。我現在也不能理解除法的規則,除以一就變成了二,原因恰恰和相加相反,前者是合並,後者是分離。我現在不能說我了解了什麼是合二為一,因為依照這個邏輯來想問題,我是無法明白為什麼有生死和存在的,也想不清任何問題。最終,我完全舍棄了這種思維方式,並形成了自己的全新而獨到的思維方式。
“可是,有一次我聽到有個人說阿那克薩戈拉寫過一本書,他在書中寫道:‘天心是世界萬物產生發展的原因,正是由於天心的存在,才有了天地間的秩序。’這一說法讓我如獲至寶,在進行了深刻的思考和推理後,不知道是為什麼,我覺得‘天心應該是世界萬物的起源’這一說法似乎是正確的;如果天心真的是萬物之源,那麼秩序也屬於萬物,秩序也是由天心產生,在秩序產生之後,再將其他萬物對應放入所謂的秩序之中。因此,如果有人想弄清‘某一特定東西為何生、為何死或者為何存在’的原因,那麼他就需要找到對這一東西的生死和存在能產生最好的影響的因素。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無論一個人是對他本身還是本身以外的其他實物,需要思考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什麼是最美好、最高尚的善。這是在明白與其屬於一個體係之中的,什麼是比最好、最高的善次之的善,即所謂的次善
為前提。
“另外非常驚喜的是,這些思考使我能夠大膽地進行猜想,領略過阿那克薩戈拉的思想後,我認為自己發現了能對事物因果關係的存在進行解釋的權威思想。在剛剛接觸其理論學說時,我猜想:首先,他會從地球的形狀說起,比如是扁平的還是圓的,會依次闡述地球形狀的原因和邏輯上的必然性,以及地球形狀之所以如此的合理性和優越性。其次,如果他提出‘地球中心說’,即地球處在中心位置,那麼他一定會說明為什麼地球在中心比較好,如果以上他都解釋說明了,並且說得很有道理,我就不用再試著去尋找其他解釋了。根據相同的思路和理解,關於太陽、月亮和其他天體的相對速度、運行軌跡,以及與之相關的所有現象的存在的合理性解釋我同樣認為是對的。出乎意料的是,阿那克薩戈拉除了主張以‘天心產生秩序’來解釋它們處在最合理即最好的狀態之外,又提供了其他的解釋。我覺得,僅僅通過賦予一個現象一個解釋,以及賦予一個宇宙一個解釋,就能夠清楚地解釋‘每種現象最後的情況’和什麼是普遍的善。我不會在獲得一個希望之後因為吝嗇金錢而放棄它。我想盡快買到並且拜讀這部不朽的著作,這樣就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明白什麼是至善和次
善了。
“我的朋友,在我帶著這個美好設想拜讀這本書的時候發現,令人失望的是,作者沒有將關於‘天心’的理論貫徹書中,也沒有運用世界秩序的因果關係繼續說明,隻是另外舉出一些虛無的東西當作原因,比如空氣、以太和水等。這種前後不一的表現讓我很不高興。為了說明‘天心是蘇格拉底的行為的根本原因’,他舉出如下例子,如我現在為什麼會躺在這裏,是因為我具有堅硬的骨頭、靈活的關節、能自由收縮的肌肉和起著保護支撐作用的皮膚,這些部分一起組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因此我才能走來並躺在這裏。而當讓其解釋我與你們交談的行為原因時,他又舉出聲音、空氣、聽覺及成千上萬的其他原因來做類似的說明,卻忽略回避了真正的原因。雅典認為判我死刑是對的,我卻認為我坐在這裏是對的。我覺得坐在這裏比接受雅典所命令的其他懲罰更好。如果我認為偷偷逃走更好,就不會因為肌肉和骨頭的存在還留在這裏,相反則會逃到麥拉加或波埃提亞周邊地區了。但是,這些東西並不是真正的原因,充其量不過是我運動的必要條件罷了,因為如果不是我選擇要做這樣的動作,即使我有這些骨頭、肌肉,它們也不會主動做出這些行為。我想這大概就是人們經常犯的錯誤,他們無法分辨‘事物的原因’和‘構成原因的必要條件’,而‘天心’就是他們對後者的稱呼之一。再舉個例子,人們對地球的看法也是莫衷一是,有的人認為地球固定在天空中的某一點,有個不停旋轉的渦流環繞著它;有的人則認為地球被一個空氣柱托了起來,就像一個淺口盤子一樣被頂了起來。但是他們都沒有仔細想過,什麼才是讓萬物在任何時間都在各自軌道上運行的真正動力,他們隻在自然物質中尋找,但是常常一無所獲,或是隻能收獲謬誤。他們甚至幻想有天能找到比阿特拉斯神更巨大、永恒、持久的神,從而來解決這一問題所帶來的困擾。讓人惋惜的是,沒有人想過是超自然的善或道德責任給予一切以規範,讓萬物並行不悖。我從來沒有從誰身上學到這種對於原因的解釋的方法,於是我隻能自己嚐試著用一種方法進行實踐,不知你願不願意讓我給你做個示範,
克貝?”
“我真的非常願意。”
“從此之後,”蘇格拉底說,“在我因為對自然科學的探索而變得力不從心的時候,我突然有了這樣一個想法,我一定要防範近似於人們在觀察、探究日食時會遇到的危險;有時候,如果他們不在水之類的中介物質中對日食進行觀察,他們極有可能使自己的眼睛受到傷害。我意識到跟這差不多的事情會降臨到我的頭上,因此,我十分恐懼,當我親眼對對象進行觀察,並試圖用自身的各種感官來對其進行了解的時候,我的靈魂極有可能被刺瞎。因此,我決定尋求理論的協助,並嚐試使用理論來窮盡事物的本來麵目。可能我舉的例子很不合適,這是由於我堅決否認,一個僅憑理論進行的調研,能夠比一個謹遵事實進行的調研產生更多惟妙惟肖的比喻。但是,無論如何,我確實是這樣開頭的,在每一種情形中,我的當務之急就是確認我認為最可靠的理論,接下來,所有與之相符的事物——無論是與原因有關或是與別的任何因素有關——我便假設這個事物是真實的,而所有與之不相符的事物,我便假設這個事物是虛假的。但是,我應當更詳細地將我的想法解釋給你聽,因為我覺得目前你還無法
理解。”
“我確實無法理解,”克貝說,“我一點兒都不理解。”
“好,”蘇格拉底說,“我是這樣認為的,並沒有什麼新的觀點。實際上,我常常將它掛在嘴邊,無時無刻不在說它,尤其是略早於我們這場討論的時候。在我試圖將我自創的因果理論解釋給你們聽的時候,我提出這樣一個意見——請你們把自己耳熟能詳的我的一些原則看作一個新的起點——即,我假設美、善、偉大及別的一切類似品格的存在。假如我的設想被你們所接受,並且相信這些品格是真實的,我期待借由它們的協助,將因果理論解釋給你聽,並尋得靈魂不滅的證據。”
“我肯定不會否認,”克貝說,“不要再浪費時間了,趕緊把你的論斷說出來吧。”
“這樣的話,請你進一步考慮一下你是不是認同我的建議。我認為超出絕對美範疇的事物也能體現出美的原因,是由於它同時也擁有絕對美,而不是由於別的緣由。你認同我這樣的見解嗎?”
“我當然接受。”
“很好,這就是我意識裏的邊界,對於這種玄妙的因果理論,我沒有辦法理解。假如某個人對我說,一個客觀事物美麗的原因,是由於它有絢麗的色彩、多樣的形狀,或是別的一切特性,對於這樣的闡述我向來都是置之不理的——在我看來,它們相當混雜——但我卻誠懇地、坦率地,並且毫不懷疑地認同如下闡述:一個客觀事物之所以美麗,是由於在它之中顯示出了絕對美,或是由於它和絕對美有所聯係(無論是因何產生聯係的)。我不是盲目相信明確的細節,我唯一相信的是如下事實:是絕對美使事物變得美。我認為沒有人能做出比這還要穩妥的回答了,並且我堅信,隻要我一直篤信這個答案,我將戰無不勝;對所有人而言,以‘是絕對美使事物變得美’作答是穩妥的。你是否認同?”
“是,我認同。”
“如此看來,大的事物為何大和大一點的事物為何大一點的根本原因,是由於它們具備大的屬性,而小一點的事物為何會小一點,是由於它們具備小的屬性。”
“是這樣的。”
“因此,對於‘甲比乙高很多,乙比甲矮很多的觀點’,你會跟我一樣不承認如下的說法:很顯然的,任何事物比另一個事物高的理由,是因為高的屬性,即由於高的屬性的存在;任何事物比另一個事物矮的原因,也很顯然,是因為矮的屬性,即,由於矮的屬性的原因。我估計你會恐懼,假如你說‘某人比另一個人高很多’,你可能碰到一個邏輯上相反的結果:第一,高個高、矮個矮,全是因為一樣的東西;第二,高個高出一個頭,但一個頭是很矮的物體,並且,高個高的原因,恰恰是因為一個矮的物體,這難道不是很難自圓其說嗎?”
克貝笑答:“這的確很難說得通。”
“此後你會怯於說出,‘十比八多二’或是‘十比八多是因為二’,你會說‘十之所以比八多是因為,或者是由於,十是一個相對較大的數字’。並且你也會怯於說,‘四尺比二尺的長度多一半’,你會說‘四尺長一些是因為它是較大的尺寸’——因為這跟剛剛所舉的例子同樣凶險。”
“的確如你所說。”
“如果我們接下來把一添加到一之上,你一定不願說,我們之所以得到二是因為‘加’,或是在進行除的運算時,說我們之所以能得出結論是因為‘除’。你會高聲宣布,除具備自身適用的普遍性的事實外,你幾乎不知道還有任何別的方法是一個特定的客觀事物之所以產生的原因;但在我所舉的例子中,隻有‘分有對偶性’才是你所能夠接受的二產生二的原因。一切變成二的事物,一定要分有對偶性;一切變成一的事物,也都一定要分有單位元素。你不會對這些除法、加法,或是別的相似的細節進行考慮,而是會將這些任務交給比你睿智的人,讓他們引入他們的闡釋之中,而你卻如俗話中所說的那樣,因噎廢食,並且缺乏經驗,因此會緊抓住你認為可靠的假設不放手,然後墨守成規地進行回答。一旦有人抓住那個假設不放手,你則會置之不理、默不作聲,一直到你可以思考出源自於假的結果是不是互相符合為止。當你無法逃避對該假設本身的證實時,你會采取相同的應對手段,思索一切基礎性更強、更能吸引你的假設,直到你尋得一個使自己滿意的結果。假如你希望尋得真理的任何一個部分,你就不會和那兩個火力全開的批評家中的任何一個人一樣,僅憑對原則及其後果的討論就將二者混為一談。也許他們對那樣的課題提不起絲毫的興趣,因為他們沉溺在自我陶醉中無法自拔,甚至不惜為此打亂所有別的事物。但是我猜測,假如你是一位哲人,你一定會遵循我所描繪的程序
行事。”
“你說得一點都沒錯。”西米亞斯和克貝起身說道。
厄:“斐多,我並沒有感到詫異,這一點我可以對你保證。我認為,就算是對一個並不聰明的人而言,蘇格拉底也已然將他的觀點表述得十分
明確了。”
斐:“厄刻克拉底,顯然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有同感。”
厄:“毋庸置疑,因為即使是我這種並未身處當場並且是初次聽聞這段言論的人也深有同感。但是,討論是如何繼續進行下去的?’
斐:“我認為,在蘇格拉底清晰明了地闡明了自己的觀點,而我們也認同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相’,並且很多事物能夠用‘相’進行準確地描述的原因,是由於那些事物擁有了‘相’之後,他繼續問:‘既然你讚同這個觀點,我覺得,在你說西米亞斯比蘇格拉底高,但是他比斐多矮的時候,你指的是否是,那一瞬間裏,在西米亞斯的身上同時具備了高與矮兩種屬性?’
“的確,我正有此意。’
“但是,僅就表述形式而言,‘西米亞斯比蘇格拉底高大’這一敘述是否真實?他是西米亞斯並不是肯定其相對高大的真正原因,他所偶然具備的身高才是真正原因。反過來說,他之所以比蘇格拉底高大,並非由於蘇格拉底是蘇格拉底,而是由於相對於西米亞斯所擁有的身高而言,蘇格拉底具備矮的屬性。”
“對的。”
“關於西米亞斯比斐多矮,並非由於斐多是斐多,而是相較於西米亞斯擁有矮的屬性而言,斐多擁有高的屬性。”
“就是這樣的。”
“因此,這就是為何在描述中西米亞斯既矮又高,因為他位於兩者中間,其矮的屬性被另一個人的高的屬性超越。換個角度說,相較於另一個人矮的屬性,他保持了自身高的屬性的優勢。”他又笑著說,“我好像是在助長一種裝腔作勢的風氣,但是,我說的一定是事實。”
西米亞斯完全讚同。
“我之所以這樣說的原因是我希望你們能夠共享我的看法。我認為高的‘相’不但自身肯定地反對既高又矮,並且在我們的身體裏高的屬性也絕不會容忍矮的屬性,並且絕不會接受被超越。如下兩種行為它會擇其一而為之:當與之相對的矮的屬性靠近它的時候,它會忍讓並後退,否則就會在對立的一方到達之後,它已然不複存在。它不可能和我一樣穩住自己的立足點並包容矮的屬性。假如它可以,它就會改變自己之前的模樣,可是我,絕不會因為接納了矮的屬性,便變得和以前麵目全非。我還是我,隻不過稍稍矮了一些,但是我具備的高的屬性卻不能容忍矮而不去為高打氣。相同的,我們身體裏具備的矮的屬性也會對變成高產生抗拒。別的所有屬性,也不會在維持其現狀的同時又轉變為與之相對立的屬性;如果碰到那種情況,它不是退讓,就是毀滅。”
“我十分讚同你的觀點。”克貝說。
此時此刻,我們中的某個人——我記不清他是誰了——說:“注意,在我們之前的探討中,我們不是對與你現在所言恰恰相反的觀點(大來自小中,小來自大中,與此同時,相反的屬性由對立麵而來)表示過讚同嗎?現在的情況好像表明我們之前的觀點是錯誤的了。”
蘇格拉底將目光停留在那個人身上,說:“你很有勇氣,因為你勾起了我的回憶,但是你並未理解我們現在的討論與我們之前的討論之間有何不同。之前我們討論的是,相對立的事物源自於相對立的事物,而當下我們所討論的是,相對立的事物絕不會轉變為其對立麵——我們體內的對立麵不會,世上的一切對立麵也不會。我的朋友,之前我們討論的是具備相對立屬性的客觀實體,同時以屬性的名稱來給它們命名,但是當下我們討論的是屬性本身,正是由於它存在於客觀實體之中,客觀實體才能因此得名,而其名稱正是來源於這些屬性。我們認為對立麵根本不會容忍對立麵之間存在互相轉化的可能。”他邊說邊將目光投向克貝,“克貝,我猜對於他所說的話,你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吧?”
“這回我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克貝說,“雖然還有許多別的事物讓我感到不安。”
“因此,你都認同對立麵絕不會變成其自身的對立麵這一公理,
是嗎?”
“完全讚同。”
“接下來我們繼續思考,看看你是否認同。你承認熱和冷的存在麼?”
“嗯,當然承認。”
“你覺得它們跟雪和火有什麼不同嗎?”
“當然有。”
“熱和火及冷與雪完全不同?”
“當然。”
“但是我猜測,按照我們先前所說,你會讚同,就其現狀而言,雪絕不會包容熱並且依舊保持著雪的狀態(一如既往,僅僅是受到了加熱)。當熱靠近雪的時候,要是雪不想消亡,除了後退,它別無選擇。”
“確實如此。”
“並且,當寒冷靠近時,火如果不想熄滅,也隻能退卻。它也絕不會勇敢到可以包容寒冷並且依舊保持著火的狀態(一如既往,僅僅是受到了寒冷)。”
“所言非虛。”
“因此我們發現,在一些情況下,比如剛剛所舉的這些事例中,‘相’的名稱並非隻運用在‘相’本身,同時對於其他的一些事物也適用(並非‘相’,但是具備能夠被辨別的特征)。但是,下麵這個例子似乎可以將我的觀點表述得更加清楚明了。奇數是否必須一直用我現在對它的這個稱呼命名?”
“是的。”
“這便是問題所在了:從這個角度看,它是一個特例嗎?或是除去奇數,還有其他的事物(與奇數不同),在我們使用它原名的同時還常常一定要將‘奇’這個字眼兒冠在它身上,因為其實質就是絕不失去‘奇’?我會以數字三為例來向你闡明我的觀點(別的數字也可以,姑且先以三為例吧)。你是否感到‘三’除了必須常常使用它自身的名稱之外,還要被冠以‘奇’之名,即使‘三’和‘奇’並不完全相同?三、五和一切相隔的整數,任何一個都是固定的奇,即使它跟奇數並不完全相同。同樣的,二、四和一切在另一個序列中的數字和‘偶’也並不完全相同,但是它們中的任何一個數都永遠具有‘偶’的屬性。你是否認同?”
“我當然認同。”
“好的,請格外留心我接下來要說出的論點。已經很明了,對立麵自身並不相容,但是似乎一切事物(即使本身不是對立麵,但時常有對立麵包含其中)都不接受和它們體內的‘相’相對立的‘相’,並且在對立的‘相’靠近之時,該事物不是消亡就是退卻。我們一定要說明,‘三’絕不會在它依然是‘三’的情況下變成偶數,哪怕會麵臨死亡或是別的任何可
怕的後果。”
“是這樣的。”克貝說。
“但是‘二’跟‘三’,絕不是相對立的。”
“嗯,二者並不對立。”
“因此,不隻相對立的‘相’不能相互靠近,有很多東西都不可以接受對立麵的靠近。”
“你所言非虛。”
“要是可以的話,我們是否需要對它們劃定範圍,以明確它們究竟是什麼?”
“肯定的。”
“這樣的話,克貝,你覺得可以用如下語言來對它們進行界定嗎?——某種具備它們的‘相’的事物逼迫它們使用別的‘相’,並時常使用某些與別的相對立的事物的‘相’。”
“此話怎講?”
“這與我剛剛說的話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希望你明白,在三的‘相’具備任意一個集合的客觀實體之時,它會逼迫它們變成‘奇’與‘三’。”
“那是當然。”
“並且在我看來,和擁有這一屬性的‘相’相對立的‘相’,絕不會加入這樣一個集合。”
“是的,絕不會這樣。”
“隻有奇的‘相’才會產生這樣的作用嗎?”
“是的。”
“因此,該‘相’的對立‘相’是偶嘍?”
“是的。”
“因此,偶的‘相’絕不會加入三的‘相’?”
“是的,絕不會。”
“或者我們可以這樣說,‘三’與‘偶’不可能相互包容。”
“正是如此。”
“因此數字三是奇數?”
“是這樣的。”
“我剛剛提議讓我們對如下所述進行劃分:即使它們並不是自身與一個特殊的對立麵相對應,但是它們卻不接受這樣的對立麵;以當前的例子而言,雖然三與偶並不對立,但是它也無法包容偶,這是由於三一直與偶的對立麵為伍,並且二和奇、火和冷,乃至於許多別的事物,也都是這樣的。既然這樣,你是否可以接受如下的定義:一個對立麵不但不包容其自身的對立麵,也不包容與之為伍的‘相’的一切(它能夠碰上的)對立麵。我將要喚醒你的記憶,反複聆聽一件事會有好處的。五不可能包容偶的‘相’,五的兩倍——十,同樣不可能包容奇的‘相’。偶數倍具有其自身的對立麵,但是同一時刻它也不可能包容奇的‘相’。一點五倍或是別的分數,比如零點五或是零點七五之類的倍數,也不可能包容整數的‘相’。我認為你可以跟得上我的思維,並且你會讚同我的說法。”
“我跟得上並且我十分讚同。”克貝說。
“那麼請你在我的引導下快速重溫一下我們的觀點,並且不要使用明確的語句給出答案,你所需要做的就是仿照我的例子依樣畫葫蘆。我之所以這麼說是由於除去我最初所說的‘穩妥的答案’,我從我們剛剛討論所得到的結論中又看出了另一個穩妥的辦法。假如,我們可以這樣說,你對我提問:‘想要身體保持熱的狀態,身體中必須有什麼?’我不會回答‘必須有熱量’,即使這個回答穩妥而又充滿技巧,但我會依據我們探討的結論,給出一個在理性層麵上引人入勝的回答——必須有火。假如你問:‘如果身體被疾病困擾,身體中必須有什麼存在呢?’我不會簡單地回答是疾病,我會給出發燒的答案。以此類推,假如你提出‘要讓一個數字變成奇,該數字一定要包含怎樣的因素呢?’的問題,我會給出單位元素的答案,而不會說是奇性。相似的例子還有很多,這下你已經完全理解我希望你去做的事情了吧?”
“我完全領會了。”
“既然如此,請告訴我,如果想要人體保持存活,那麼人體裏一定要有什麼?”
“靈魂。”
“總是這樣的嗎?”
“嗯,是的。”
“因此,當靈魂占據身體的時候,生命常常會隨之而來嗎?”
“是的,生命會隨之而來。”
“生命是否有對立麵?”
“當然有。”
“那究竟是什麼呢?”
“是死亡。”
“根據我們之前得出的結論,這樣說來,靈魂絕不會接納伴隨著靈魂而來的事物的對立麵了?”
“當然不會。”克貝答道。
“很好,還記得之前我們是怎麼為不接納偶數的‘相’命名的嗎?”
“叫非偶數。”
“對於不接納正義或者文化的事物,我們是怎麼稱呼的?”
“我們稱前者為不義,稱後者為沒文化。”
“很好,那麼我們怎麼稱呼那個不接納死亡的事物呢?”
“叫作永生。”
“靈魂不會接納死亡?”
“絕不會接納。”
“因此靈魂是永生的?”
“的確,它獲得了永生。”
“很好,”蘇格拉底說,“你覺得,我們能否說那一點已然得到證實了?”
“蘇格拉底,它已經得到全麵的證實了。”
“克貝,還有這樣一個問題橫亙在你的麵前。假如奇數不會腐朽,以此類推,三是否也一定不會腐朽呢?”
“很顯然。”
“接下來,我們以此類推,假如不熱的事物不會腐朽,因此,當你對雪施加熱量的時候,雪能在維持原狀和不消融的情況下退卻嗎?它既不會消亡,也不會對熱的作用坐以待斃。”
“確實如此。”
“同樣的,我猜測,假如不冷的事物不會腐朽,那麼,當任何一個冷的事物靠近火的時候,火絕不會熄滅或是消亡;它會退讓,並在毫發無損的情況下逃離。”
“嗯,一定是那樣的。”
“對於永生的事物,我們也一定要給出相同的結論。假如永生與不腐朽可以畫等號,那麼,當死亡降臨的時候,靈魂不會就這麼甘願死去。根據我們剛剛的結論推斷,靈魂絕不會接納死亡或是甘願死去。正如我們所言,三絕不會變成偶數,奇數也不會變成偶數;火絕不會變成冷,火裏所包含的熱也不可能變成冷。‘然而,’可能會有人提出異議,‘(與我們達成的共識一樣)如果偶數不斷臨近,奇數既然不會變為偶數,它為何不停止存在,並讓一些偶數類的事物取而代之?’在對該問題做出回答的時候,我們無法堅持‘奇數無法停止存在’——理由是,非偶數的事物並非不會腐朽,奇數和三會退卻並且逃離。我們是否也能夠在火、熱和所有與之相似的事物的疑問上一樣堅信不疑?”
“當然可以。”
“因此,對於永生而言,假如我們讚成永生同樣不會腐朽,那麼,靈魂即永生的、不會腐朽的。否則我們就要提出別的論點了。”
“就這方麵而言,我認為我們並無必要,”克貝說,“假如永生、恒常的事物不能免於毀滅,要想出別的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事物就顯得十分困
難了。”
“我認為沒有人會不承認,”蘇格拉底接著說,“無論如何,主神、生命的‘相’或者一切永生的事物,都絕不會停止存在。”
“確實是這樣的,沒有人會不承認,並且,我以為,哪怕是主神,也會表示認同。”
“因為永生即無法毀滅,因此,假如靈魂真的是永生的,那麼它一定也是無法毀滅的。”
“肯定是這樣的。”
“因此,當死亡逼近一個人的時候,他包含生命的那部分死去了,但是永生不滅的部分卻在死亡逼近的時候退卻了、逃離了,毫發無損,並且無法被毀滅。”
“事實顯然是這樣的。”
“既然如此,那麼,克貝,‘靈魂是永生不滅的,並且我們的靈魂一定會存在於另一個世界裏’是不會有錯的了?”
“蘇格拉底,”克貝說,“在我看來,我確信你的論點是正確的,我也沒有什麼好批評的。但是,假如西米亞斯或是別的任何人想要做出任何批評的話,他最好不要說出來。這是由於,假如有什麼人希望對這個主題發表更多言論或是進一步聆聽的話,我無法看出他還能在什麼樣的場合下繼續下去。”
“實際上,”西米亞斯說,“到目前為止,按照你們的說法,我已經沒有任何疑惑了。但是,這個題目是如此的寬泛,而我又對我們軟弱的人性給出了極低的評價,我依舊會產生不自覺的焦慮。”
“這十分合理,西米亞斯。”蘇格拉底說,“並且,就算你已經認同了我們之前提出的設想,它們依舊需要更為準確的考量。假如你與你的友人們嚴謹地驗證這些設想,我相信隻要你們的心靈可以觸碰得到,你們一定會找尋到事情的本來麵目;假如你們確定自己已經發現了事情的本來麵目,你們便不需要深究了。”
“這話沒錯。”西米亞斯說。
“但是,各位,”蘇格拉底說,“你們還應當關注另外一方麵。假如靈魂是永生的,那麼,除了我們活著的時候它需要我們的照顧,別的時間段它也需要我們關心;如今看來,假如忽視了這一方麵,情況會變得十分凶險。假如死亡是一種全麵的解脫,那麼,對於窮凶極惡的人來說,這無疑是一個極大的福音,因為一旦死去,他們不但獲得了身體上的解脫,而且也使得靈魂從他們自身的邪惡之中解脫出來。因為靈魂就其現狀而言,顯然是永生的,如果它不能變得盡善盡美,它一定沒有辦法避開邪惡,求得安全。這是由於除了自身的教養與訓練外,在步入另一個世界之時,靈魂不會攜帶別的任何東西;並且,有人對我們說,對於一個剛剛離開現實世界並步入另一個世界的人來說,教養與訓練是至關重要的。
“有傳言說,所有人去世的時候,監管他一輩子的守護精靈都會試圖指引他去往一個所有死人都必須去的集合處。守護精靈會舉出幾個與他們相關的案例以便對其一生做出裁決,然後出發進入另一個世界,但是一定要由一個職責是將靈魂護送到另一個世界的官員指引。當這一切按部就班地完成,他們依照要求留下之後,會有另外一個官員在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再引導他們回來。
“這段旅行顯然不會像忒勒福斯所描繪的那樣。忒勒福斯說:‘有一條路一直通向地獄。’但是我確信這路並不筆直,而且也不止一條。假如它是筆直前行的,則無須官員的指引,而且也沒有人會在僅有的一條道路上迷失方向。實際上,以世上的一些形式和習慣作為判斷的依據,路上一定布滿岔路或十字路口。
“那個富有智慧和修養的靈魂,會跟隨著向導進入下一個世界,這樣就不會對周圍的環境感到太陌生。但是相反,那個因為和肉體過分融合、受到玷汙的靈魂,則不會順利地去到下一個世界,它會眷戀不舍地徘徊在屍體附近,久久不得安息,最終被特定的守護精靈強行從人間帶走。但是等它進入下一個世界的時候,也不會受到其他靈魂的歡迎,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個肮髒而罪惡的靈魂,雙手沾滿了鮮血,都會刻意地回避、排斥它。在它又經曆一番孤獨淒愴的遊蕩之後,才會被帶去適合安置它的地方。但是在那裏,生前善良正直的靈魂則會受到禮遇,主神會陪伴與指引它,給每一個善良的靈魂都安排一個好的安身之所。那可能就是地球上某個不為我們所知曉的神奇區域,因為連我們的地理學家都對地球的了解十分匱乏,提出關於地球本質和體積的猜想也難以找到依據。”
“蘇格拉底,地球的神奇區域是怎樣的?”西米亞斯說,“我知道很多關於我們這個地球的理論,卻沒有聽過你這個版本的,跟我解釋下吧。”
“哎呀,西米亞斯,你真的沒聽說過嗎?我覺得不需要格勞科斯從專業角度來解釋這些神奇的區域,而且,如果要證明我說的神奇的區域確實存在,估計格勞科斯也很難做到。就算我知道如何來解釋這些神奇的區域,我覺得我需要耗費的時間絕對比我的生命還要長。就算這樣,我也必須告訴你我相信這樣一個神奇的區域確實存在。”
“嗯,”西米亞斯說,“這樣說也沒錯。”
“那麼,我相信如下的內容,”蘇格拉底說,“第一,地球如果是球形的,並且位於天空中間,那麼它就不會墜落,而且不需要其他力量來支撐——天空的平衡性和它本身的平衡就足夠防止它墜落。所有物體在平衡的狀態下,在平衡一致的環境裏,就不會向任何一個方向偏離,因為有平衡的力量,就會保持平衡懸浮的狀態。這是我相信的第一點。”
“這也是真理啊。”西米亞斯說。
“第二,”蘇格拉底說,“我相信地球是很大的,我們居住在費西斯(Phasis)河和赫丘利之間,這隻占了地球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我們居住的四周都是海洋,就像螞蟻和青蛙居住在池塘周圍一樣;地球上還有很多其他的人跟我們一樣居住在這裏。地球表麵到處都是低窪之地,這些地方聚集著水、霧和空氣,但是地球本身其實是處於到處是星星的宇宙之中(專家們稱之為以太),與宇宙一樣純淨。水、霧和空氣是宇宙裏的雜質,它們不斷積累到地球的低窪之處。我們表麵上不知道我們是居住在地球的低窪之處,我們自以為我們生活在地球表麵。就如同當人們生活在大海深處時,他們也會覺得自己生活在地球表麵,他們看到的太陽其實是通過海水映照下來的,或許他們覺得海就是天空。如果他們又懶惰,從來沒有到過海麵,從來不曾想過把頭探出海麵,親眼看看我們周圍的世界(也不曾想過要聽聽看過這個世界的人怎麼描述這個世界),那他們就不會知道我們周圍的世界比他們深海裏的世界要純潔和美好得多。其實我們何嚐不是跟他們一樣,我們也是住在地球的低窪之地,也像井底之蛙一樣自以為自己生活在地表,把空氣當作地球移動時所經過的天空。另外,我們太軟弱也太懶惰了,沒有穿越空氣,跑到地球的表麵去。當人們插上翅膀,飛去地球的表麵,把頭伸出來看到宇宙時,就跟魚跳出海麵一樣。如果一個人本來的能力可以讓他看到真正的天空,他會知道那才是真正的天空、真正的地球。我們所居住的地球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它的一草一木都被我們毀壞、腐蝕,就如同海水能腐蝕海裏的東西一樣,海裏沒有讓人看得上眼的植物,也沒有完整無缺的岩石,隻有低窪及沙石和爛泥。從我們的標準來評斷這些事物,它們沒有一個能讓我們認為是美麗而完美的。但是在宇宙裏的東西,相比於我們所認識的世間的東西,是優越很多的。西米亞斯,如果現在這個時機適合做假設性的描述,那麼你聽我說這些關於宇宙的事情是很值
得的。”
“是啊,確實是這樣的,蘇格拉底。”西米亞斯說,“對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來說,能聽一聽這些關於宇宙的深刻道理也是令人欣喜的。”
“好的,我親愛的朋友,”蘇格拉底說,“從宇宙中來看,我們的地球(像我們平時看到的球一樣)是由十二片皮包裹起來的。每一片皮都有不同的顏色,這些顏色都是我們不曾見過的,藝術家所用的顏料跟這些顏色相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這十二片彩色的皮的顏色比藝術家所用的顏料要更鮮亮、更純粹。有的是美麗而奇妙的淡紫色,而另一部分卻是金黃色。白色的部分比我們所知道的白色更亮,其他的顏色也是繁雜而鮮豔的,完全是你想象不出的美麗動人。地球周圍籠罩著空氣和水汽,也摻雜了不同顏色的窪地,五彩斑斕的顏色閃閃發光,綿延不絕。我們地球上的樹、花朵、水果是美麗而勻稱的,而從宇宙的角度來看,山和石頭都是有光澤且晶瑩透亮的。地球上你所看到的那些珍貴的寶石——碧玉、紅寶石、綠寶石和其餘的寶石——都是宇宙裏石頭的碎片而已。在宇宙裏麵,所有的東西都跟珍寶一樣寶貴和美麗,甚至比珍寶更好。因為在宇宙裏麵,石頭處於最自然的狀態,沒有被損毀,沒有被海水侵蝕,不像我們低窪之地的石頭,被堆積物和沉澱物所擠壓,沾上了汙垢和疾病。其實地球本身不僅有石頭,還有金、銀和其他金屬夾雜點綴,世界各地到處都是各種各樣的礦石,呈現在人們眼前。如果你能親眼看到這些礦石,已經是你的
福氣了。
“地球本身有各式各樣的人和動物,他們中的一些人居住在內陸;另一些人圍繞空氣而住,跟我們圍繞海洋居住是一樣的;還有一些是居住在島上,由空氣包圍著。總之,就好像人類是適應海洋的,他們是適應空氣的。我們周圍的空氣,對於他們來說就像是陸地一樣。他們那兒的氣候非常適宜,能讓他們遠離疾病,生命也比我們更加長久;他們的視力比我們好、聽力比我們好,理解力和感受力也遠勝於我們,因為空氣比水更加純淨,以太又比空氣純淨。
“他們那裏也有神和神殿,甚至有教堂;與神相關的神諭、寓言、顯聖都真實地在他們眼前存在,太陽、月亮和星星也是唾手可得;其他我們望塵莫及的事物對於他們來說也都近在眼前。
“我說的這些都是地球本身和它本身所包括的東西。在地球本身的內部和它的表麵,都有許多空的地方,有一些比我們居住的地方深而廣,另外一些比我們居住的地方深卻小,也有的淺卻很寬。它們都是由或窄或寬的渠道聯係起來的,而流經的洪水又是有冷有熱的,怪異又川流不息,夾雜著泥漿、火山熔岩。洪水湧來,這些區域便被淹沒了。
“我說的這些回環往複的運動,都是由地球自身內部振蕩造成的,而這種振蕩的原因我會慢慢跟你闡述。
“地球裏有一處低窪之地比別的低窪之地更大些,所以就穿越到了另外一邊。荷馬說‘在我們看不到的很遠的地方,有一條最深的峽穀’,說的就是這個地方。在一些時候,荷馬和其他一些著名的詩人把這個峽穀叫作塔塔洛斯。地球上所有的河流最終都流淌到這裏,彙進這個峽穀,然後再一直向前;這些河流在流動的過程中都獲得了地球的能量。這些河流不斷地流動,是因為液體沒有它們自己的根據地,所以隻能隨波逐流,並產生波濤,這樣帶動它們周圍的空氣,這些空氣摻雜著液體,衝向地球的另一端,然後又折返回來。就如同我們呼吸的過程,呼進呼出,並伴隨著可怕的風。當水撤離到低窪之地的時候,地球的河流就會湧來填補這些低窪之地,灌溉這些地方;當水回流,河流也會回流,湧進它們原來的河道和地球自身。當這些水流按照它們自己的路線抵達這些低窪之地的時候,它們就形成了大海、湖泊和噴泉。當河流再次到地球內部的時候,就會到達更遠的地方,有些也會在近處,最後所有的河流又回到塔塔洛斯,有的比原先更高,有的比原先低一些,不過它們都會比它們高漲的時候要低一些。河流也會流入不同的位置,有的甚至會流到原先相反的地方,還有的是繞著地球跑了一圈(它們就像是蜿蜒的蛇一樣,繞著地球跑了好幾圈)。在排水之前,它們都盡可能地讓自己往下沉。它們可以選擇任何一個方向往下流動,但極限是中心點,無論是哪個方向,最終的結果都是向
上的。
“地球上的這些縱橫交錯的河流中,有四條值得特別強調一番。第一條是最偉大的大洋河,它圍繞著地球的最外層,生生不息。與之運行方向相反的是一條名為悲河的河流,悲河流經荒涼之地,從地下穿過,最後彙入目的地——悲湖(ALake)。絕大多數的靈魂都會到達這裏待上一段時間,時間或長或短,之後就會被送出去投胎為動物。第三條河流叫作火河,顧名思義,這條河流最大的特點就是它的發源地有一大片火焰在熊熊燃燒,形成了比海還要廣闊的一片泥漿湖,沸騰的泥漿衝出了一條彎彎曲曲的河道,它滲入地心,在地球裏麵蜿蜒曲折,路經悲湖,但是它的水不和悲湖混雜,而是各行其道。再往下一點火河就流到塔塔洛斯峽穀。最後一條河最為神秘,它與火河的方向正好相反,源頭的情形是另一番景象,那裏滿眼是毫無生機的鉛灰色,讓人毛骨悚然,有人把它叫作恨域(Stygian Region)。這裏竟然會自然生成一片湖,它叫恨湖。恨湖擁有神秘的力量,並將它賜予了第四條河流,使得這條河恰好與蜿蜒的火河以相反的方向螺旋前行,從不相交。最後與火河隔水相望,同樣彙入塔塔洛斯峽穀。詩人給這條河流取了個名字,叫作哀鳴河。
“上麵就是地球表麵及河流交錯的大致情形了,每一個剛剛去世的人的靈魂都會被他的專屬守護精靈帶去一個地方接受審判。這個審判對所有亡靈都是公正的,無論你生前過著怎樣的生活。不過,你生前的所作所為會直接決定你靈魂的歸所。那些被判定為過得中庸、不好不壞的人,會坐上駛向悲河的船,在悲湖中接受淨化,即根據他們生前的行為獎善懲惡,使其得所應得。而被判定為罪無可恕,譬如犯了嚴重的瀆神罪、謀殺罪等類似罪的人,他們則會墮入塔塔洛斯峽穀,永受折磨,不得複生。
“那些被判定為犯了罪,但並不是罪無可恕的人是另一種情況。比如說,有的人一時衝動打了他的父親或母親,或是一時衝動殺了人,但是事後直到死前都在懺悔自己的過錯,那麼,雖然他們死後也被丟進塔塔洛斯峽穀,可是一年之後就有一次逃離的機會。那個時候會有一個大浪打來,殺人犯會被衝到哀鳴河,對父母動粗的人則被衝到火河。漂蕩的途中會路過悲湖,此時他們有了一次贖罪的機會,他們拚命地喊叫那些被他們傷過的人的名字,企求原諒,懺悔自己的罪過,如果能得到受害者的原諒,他們就可以離開河,去向湖裏,如果失敗就隻能回去繼續過河裏的生活。他們未來的命運完全由被害者掌握,這是正義的法官給他們的應有懲罰。
“與之相反的,那些被判定為生前心地善良、高風亮節的人,就會獲得赦免,獲得自由與解放,他們不會被囚禁於地球的區域,而可以向上去往純淨的國度,在那裏幸福地生活。他們之中還有少數被哲學淨化過的人,他們脫離了肉體的羈絆,聚居在一起,可以向上去往更加純淨的國度。我難以用言語形容那裏的美妙,現在時間也不允許我這麼做,不過,你們可以自行想象。因此,此生我們要竭盡全力追求智慧與善,因為與之對應的獎賞是超乎你們想象的。
“當然了,我描述的靈魂去處的種種場景不可能和事實完全符合,畢竟我還沒有真的去過,但是我敢保證和現實是相差無幾的。因為如你們所知,我們有充足的證據證明靈魂是永生不滅的。堅守這個信念可以讓我信心滿滿地接受即將到來的命運,死亡也不能叫我害怕。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向你們如此詳盡地解釋靈魂的歸所的原因。”
蘇格拉底接著說:“除了堅守靈魂不滅的信念,我還有一個辦法可以幫助你們消除對死亡的畏懼。那就是把身體上的快樂和物質享受視作對靈魂有害的東西,遠離這些東西,而去追求獲得知識的快樂。這就是用真正的內在的靈魂的美——節製、善、勇敢、慷慨、誠實來代替外在的美。不論是西米亞斯、克貝還是其他人,你們將來都會各自走向自己的旅程。而我呢,現在就要踏上這條路,正如一個悲劇人物所說的,‘現在已經到了命定的時刻’。我要去洗澡了,我可不想把死後為我洗澡的麻煩事丟給女人們去做。”
克裏托說:“蘇格拉底,你說得很對,我再同意不過了。對於你的孩子和我們,你還有沒有什麼要囑咐的?有沒有什麼心願希望我們幫你
達成?”
“沒有什麼特別的了,克裏托。”蘇格拉底說,“如果非要說,那也是我一直叮囑你們的那些話——關心你自己,認識你自己。隻要你們能把我的話記在心裏,並且這樣做,就是給予我和我的家人最大的幸福了。但是如果你們忽略自己、隨波逐流,不按照我給你們指明的道路前行,那麼,無論你們此刻向我做多少承諾都是徒勞。”
“我們定會謹遵教誨,你說的我們都將銘記在心。”克裏托艱難地忍住悲痛說,“可是,我們該怎麼埋葬你呢?”
“隨便你,如果你們可以讓我不離去,不像一抹煙塵從你們指尖流過最好了。”蘇格拉底一邊說著,一邊文雅地對眾人微笑,“你們看,我沒法說服克裏托,讓他相信這裏正在說話的人就是蘇格拉底。他覺得我現在已經是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的屍體了。看來我剛剛費盡口舌描繪的靈魂去處的極樂狀態,並沒有讓克裏托獲得安慰。請你們幫我向他保證,我死後,靈魂不會留下,而是離開,去向另一個國度,這樣他會比較容易接受這個事實,不再把我的肉體死亡當作是一件可怕的事,會為我的離去祈福並感到快樂。相信我,克裏托,我說的句句屬實,因為說謊對我的靈魂也有損害。所以,你應該振作起來,告訴自己,你將要埋葬的隻是蘇格拉底的身體,不是他的靈魂,至於那副皮囊,你想怎麼埋葬都可以。”
斐:交代完這些,他就起身去另一間屋子洗澡,隻讓克裏托一人服侍,其餘的人在原地候著。在等候的這一段時間,我們當中有的人咀嚼回味著蘇格拉底說過的話,有的人如大夢初醒般在那強調即將砸在我們頭上的厄運:那就是在今後失去蘇格拉底的生命裏,失去這一個仿佛是我們父親的人的漫長歲月裏,我們都會淪為沒有人疼的孤兒!沒過一會兒,蘇格拉底洗完澡出來,和他的妻子和兒子見麵——他有兩個年幼的兒子和一個較為年長的兒子。蘇格拉底隻是簡單交代了一下遺願,便讓妻子帶著他們離
開了。
時近黃昏,剛剛沐浴完畢的蘇格拉底周身還氤氳著淡淡的濕氣,他回到我們中間,一如往常坐下來與我們交談,可是沒過幾分鍾,一個人的到來讓這交談不得不中止。“蘇格拉底,”獄卒的到來讓在座的人不寒而栗,但是隨後他說的話卻讓人有些意外,“不管別人怎麼想,你真的是我遇到的所有人當中人格最無可挑剔的人。雖然我隻是執行政府的指令,告訴那些人要喝毒藥,可是他們不管,隻把我當作奪走他們生命的劊子手,怨恨我、詛咒我。而你,蘇格拉底,完全不同,你知道誰是真正該對自己生命負責的人。所以聰明如你,想必也知道我的來意了——再見了,蘇格拉底,我衷心希望你能坦然接受這必然發生的一切。”一邊說著,他的眼淚奪眶而出,隨即轉身離開了這裏。
蘇格拉底抬起頭看著獄卒的背影喃喃自語:“再見了,我的朋友,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於是,他轉過身對我們說:“他是多麼可愛的一個人啊!我在監獄的這段時間多虧有他經常來看我,還和我討論問題,幫我解悶。如你們所見,他還是個很有同情心的人,會為了我的離去而灑淚,真是讓人感動。現在該我們做些什麼了,克裏托,去看看毒藥準備好了嗎?沒有的話讓那人快點備上。”
“為何那樣著急呢,蘇格拉底?太陽還沒下山呢。”克裏托說,“我知道很多人在直到行刑的前一刻還抓緊一分一秒享受美酒、愛人的陪伴,能晚喝一秒毒酒就晚喝一秒。你沒有必要趕著去喝啊,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蘇格拉底氣定神閑,語氣一如既往地平和,仿佛麵對的眾人都是自己疼愛的小兒子:“克裏托,你說的那些人我知道,他們對人世的留戀我也可以理解,對他們來說,在人間多逗留一秒就是從死神手上多贏得一秒。但是對他們來說自然而然的事情對我來說可不一定是件美事。晚喝一秒毒藥又能為我贏得什麼呢?在世間多一秒鍾已不能給我任何意義,生命於我已是隔岸的燈火,我若留戀、糾纏,就一點兒也不符合我的風格了。親愛的,聽我的話,別再胡鬧了。”
聽了蘇格拉底的這一席話,克裏托也不再說什麼了,他向站在身邊等候召喚的仆人擺了擺手,那仆人便轉身出去了。令人窒息的時間在等待中慢慢蠶食著他們佯裝堅強的神經。最終那個仆人還是回來了,帶來了大家最不願意見到的那個人,以及一杯看似普通,卻實實在在、滿滿當當地盛著足以叫人致命的毒藥。這時候,打破沉默的是我們的蘇格拉底,他親切地和那人打招呼:“夥計,你比我懂這一套程序,說吧,我該怎
麼做?”
那人對蘇格拉底的態度大為驚訝,他的語氣反而略不自然了:“呃,喝完酒後走幾步,感到兩腿沉重時你就躺下吧,這時藥力就會發作了。”
說罷便把杯子遞到蘇格拉底麵前。我的天,厄刻克拉底,你想象不到一個麵對死亡的人竟會如此冷靜。蘇格拉底毫不遲疑甚至可以說是爽快地接過杯子,仿佛那不是毒藥,而是一杯美酒。從他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的畏懼,藏在眉毛下的眼睛如往常一般沉穩,他凝視著那人的臉,莊重地問道:“請問,我可以灑點這飲料在地上來祭拜我的神嗎?”
但是得到的回答卻是冰冷無情的:“不可以,我們隻準備了剛剛好的
分量。”
“好吧,那就算了。但是我想我是有權向眾神祈禱並祈盼神的庇護的:我希望自己能在另一個世界裏得到幸福。好了,我要說的就這麼多了。”言畢,蘇格拉底將毒藥一飲而盡。
聽到這裏,你大概也跟我們一樣無法再克製自己的情緒了,剛剛那種悲鳴已經撞得胸口生疼,而當我們看到蘇格拉底確確實實把毒藥喝得一滴不剩時,那種悲鳴瞬間不受任何控製,衝向眼睛化作眼淚,衝向嘴巴化作哀號,衝向四肢化作軟骨散。我不僅是為蘇格拉底的即將離世感到悲痛,更是為即將失去良師益友的自己感到痛心疾首。克裏托那小子,比我還沒出息,在我崩潰之前就已經跑出去痛哭流涕了。阿波羅多洛,那個從一開始就哭哭啼啼讓人不得安寧的家夥,哭聲震得我的耳朵都疼了。這個時候,站出來扮演安慰人角色的竟然是蘇格拉底,我想再沒有比這更安寧、更溫和,但也更讓我們心酸的聲音了:“我的朋友們,你們知道的,我把女人支開就是不想看到這一場景啊。你們堅強點、鎮定點好嗎?就當是為了我好,因為我曾聽人說過,每個人都應該以一種安靜平和的心情走完最後
一程。”
他的這番話讓我們頓時慚愧地停止了哭泣。就像那人(帶來毒藥的那個人)所說的,蘇格拉底走了幾步,覺得腿變沉了就躺了下來。那人走上前,熟練地用手按壓著蘇格拉底身上的各個部位,問他是否有感覺,從腳到腿,逐漸上移,並把蘇格拉底正在變冷變麻木的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了我們。那人還說,藥力抵達心髒時蘇格拉底就會離開我們了。多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是這畢竟不是夢境。
我們來看看蘇格拉底給世人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吧。當寒意侵入腰部,他意識到大限已到,於是緩緩揭開臉上的布,向著空氣艱難地吐出最後一句話:“克裏托,我還欠阿斯克雷皮阿斯一隻公雞,你可千萬要記得幫我還了……”
克裏托連忙接過老師的話:“你放心,我一定照辦。還有什麼事要囑咐的嗎?”
這一次,克裏托耳邊的空氣沒有泛起任何漣漪,他的希望落了空,蘇格拉底絲毫沒有想要回應的跡象。沒過多久,人們看到蘇格拉底突然抖了一下,想必是靈魂掙脫肉體的羈絆,朝向永恒的國度而去了。克裏托眼裏噙著淚,看到布下麵,那熟悉的,曾經閃耀著智慧光芒的雙眼此刻已然失去光澤。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心酸的?於是,他走上前去將蘇格拉底的眼睛和嘴巴緩緩合上。但是他同時也感覺到一種複雜的感情——快樂與痛苦奇異地交織在一起,在場的人莫不如此。
到此為止,我們敬愛的蘇格拉底的臨終情形俱已呈現在你麵前,親愛的厄刻克拉底,不知你現在是何想法?或許和我一樣,正在緬懷我們這個時代最勇敢、最智慧、最正直的人,他的諄諄教誨猶在耳畔,他的精神萬古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