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就是我的答案。”
“那我很想你告訴我,我們與生俱來的知識,是在什麼時候被注入我們的靈魂的?難道是生命開始以後嗎?”
“不,不可能是那時候。”
“那就一定是在生命開始之前了,不然沒有別的可能。”
“是的,就是開始之前。”
“西米亞斯,通過你的答案,我自然而然可以聯想到,在我們的肉體形成之前我們的靈魂就已經獨立地存在了,並且靈魂裏被賦予了各種知識和經驗。”
“那要不然就是在我們出生的那一瞬間,僅在那個時間獲得了對事物的基本知識,我想也是可能的,蘇格拉底。”
“親愛的西米亞斯,你說的確實有可能,但你有沒有想過,剛才我們才推理論證出我們降生的時候是不具備這些知識的,難道你想說,我們在降生的那一瞬間,不僅獲得了那些知識,並且同時又立刻將它們遺忘掉了?所以你再想想,給我一個更有說服力的答案吧。”
“不,當然不是那個意思,蘇格拉底。我也不知道我剛才都說了些什麼,使你產生了那樣的誤解。”
“好的,別急,西米亞斯,我來幫你理理思路吧。我們現在的立場你還記得嗎?假如我們掛在嘴邊的真、善、美,真的存在絕對的標準可以供我們參照,並且在我們運用身體的感官去感知周圍事物的時候,把周圍的某些事物看成是接近真、善、美的複製品,如果這些情況都真實存在,那麼我們的靈魂一定在我們的肉體誕生前就存在了,不然所有這些推論都不具有成立的前提,我們的討論也就沒有了基礎。是不是這樣?也可以從邏輯的角度來說明,就是‘我們的靈魂在我們降生之前就存在’跟‘這些絕對的參照標準是真實存在的’兩個命題,是必須同時成立的,隻要有一個不成立,另一個也將無法成立。”
“親愛的蘇格拉底,”西米亞斯說,“你說的這個邏輯必然性對兩者都適用的情況,我是能夠理解的。你把‘我們的靈魂在我們降生之前就存在’和‘這些絕對的參照標準是真實存在的’兩個命題放在一起討論,建立起共生的關係,我十分欣賞。沒什麼表述得比這樣更清楚了:真、善、美等這些絕對概念,毫無疑問是存在的。我想我的證詞已經闡述得令人無比滿意了。”
“克貝是什麼觀點?我們一定要打動克貝,使他信服。”
“我敢打賭,他會滿意的。”西米亞斯回答道,“克貝確實很少接受別人的觀點,甚至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頑固不化的人。可是我相信,對於‘我們的靈魂在我們降生之前就存在’這個觀點,他不會有任何異議。但是,蘇格拉底,對於‘我們肉身死後靈魂仍然不滅’這個觀點,連我都無法相信。我依舊覺得克貝的反對意見很有道理。我們通常都認為人的靈魂在肉體死去的一瞬間,就隨之隕滅了,那是靈魂存在的終點。假設靈魂是由某一種原始資料構成的,並且在我們的肉體降生之前,它就已經誕生了,後來進入我們的肉體一起共存,由此很容易使人相信它在我們生命結束的時候會離開我們的肉體,並且也走向自己的終點,如燈滅般不複明。”
“你說得太對了,西米亞斯!”克貝感歎道,“既然我們已經證明了‘靈魂在我們降生之前就存在’這個命題,那就離我們的目標隻差一半了,接著我們還要完善另外一半,那就是證明‘肉體死亡之後靈魂也會和肉體降生之前一樣存在’。”
“我親愛的西米亞斯和克貝,其實你們已經證明出來了,隻要把兩個論點結合起來看即可。首先是我們剛才的那個論點,還有一個是我們之前證明出來,都無異議的論點,那就是‘每一個有生命的事物都來自於死的事物’。讓我來給你們深入解釋一下吧。如果靈魂真的在我們肉體降生之前就已經存在了,並且會在肉體降生後依附於它,而且誕生了,那麼靈魂的誕生,就一定有一個由無到有的過程,是從死亡的狀態下轉變來的。如果是這樣,它就必須再誕生,也一定在死亡後存在著。所以我說你們其實已經證明出想要的觀點了。但是拋開這一點不說,我想你們兩個還想要把討論再延伸一下,也許你們會像小孩子一樣擔心在靈魂從身體中分離出來的時候,風會把它吹散了。想象著一個人在狂風大作的日子裏死去,他飄散出來的靈魂是多麼的岌岌可危。”
克貝笑道:“蘇格拉底,那就接著說服我們吧,讓我們告別那種小孩子的恐懼,勸說我們別再像害怕妖魔鬼怪一樣恐懼死亡。如果你無法做到,就請別假定我們會害怕那種情況的出現。”
“我想你應該對它念著具有神奇魔力的咒語,每天都不停歇,一直到你能用咒語將心頭的恐懼去除幹淨。”蘇格拉底說道。
克貝說:“可是,我親愛的蘇格拉底,你就要離開這個世界,到時候我們再到哪能找到像你這樣懂得這種咒語的魔法師呢?”
“克貝,我的朋友,”蘇格拉底回答道,“再找到一個能做這種事的人確實如大海撈針,但是在希臘這樣一個泱泱大國裏,除了本地的人還有很多外籍人士,裏麵一定能找到有善心的人。隻是你們必須耗費大量的時間和金錢去費力找尋,還得同心協力地去做。但是千萬不要心疼錢,因為可能沒有比這更值得你為之花費的事情了。”
“你說的我會考慮的,”克貝說,“我想我們可以再回到原先的話題上去,你不反對吧?”
“我當然不會反對的。”
“好的,謝謝。”克貝說。
蘇格拉底說:“依我看呢,我們可以先思考另一個問題:什麼樣的事物會容易被風吹散?我們來分個類,想清楚哪一類會有被吹散的可能,而哪一類又是固若磐石的,我們完全不必為它們操心。這個問題有了結論之後我們再思考靈魂屬於哪一類,這樣我們就可以知道為靈魂擔憂有沒有必要了。你們覺得我的提議如何?”
“你說得很在理。”
“我想你們也會擔心一個由幾樣人工或者自然物質合成的東西,在合成接縫的地方會有分裂的風險。而在所有的事物中,能完全不必擔心會有分裂風險的,才是一個真正的非合成品,你們同意嗎?”
“就是你說的那樣。”克貝說。
“相比較而言,一個非合成品性質會更加地穩定恒久,不易被改變,而一個合成品則會有分崩離析的風險。”
“在我的理解中,是這個情況。”克貝說。
“好了,我們可以回到我們剛才說的問題上去了。剛才我們討論的‘絕對真實’那個概念也會穩定而恒久不變嗎?還有類似的‘絕對相等’、‘絕對的美’等可以作為評判標準的概念,也會作為一個純粹的獨立個體而保持不變嗎?還是說它們會隨著時間和空間的推移,而在某種意義上性質會產生變化?”
“蘇格拉底,它們一定是亙古不變的!”克貝堅定地說道。
“好的,我想說,關於那些概念的代表性實例又是怎樣的呢?比如對於‘絕對的美’,我們會想到駿馬、華服、美人等實例,而對於‘絕對真實’之類的概念我們又會想起其他實例。那些實例也是恒久不變的嗎?還是說,它們一直在變化,沒有靜止的時候?”
“蘇格拉底,我想對於那些實例,它們的變化是不曾停歇的,與絕對概念本身的恒久不變截然不同。”
“那些具體的事物是可以通過我們的各種感官而感覺到的,但是那些恒久不變的概念,看不到、摸不著,你除了用思維外,很難通過其他途徑去觸及、去了解。”
“所言極是!”克貝說。
“那你們覺得我們是不是要把事物分為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兩類來評判呢?”
“是的,這樣分應該不會錯。”
“也就是說,看不見的是不易改變的;相反,看得見的會容易產生
變化?”
“沒錯,我們是應該這樣設想的。”
“好的,那我們人是不是可以分為這樣的兩部分呢?一部分是肉體,一部分是靈魂?”蘇格拉底繼續說。
“是的,當然。”
“那麼,你們說肉體更應該屬於哪個類別呢,或者說與哪個類別更
接近?”
“很顯然,它是屬於看得見的那一類。”
“那麼靈魂呢?是看得見的還是看不見的?”
“親愛的蘇格拉底,我想至少對於人的眼睛來說,靈魂是無法
看見的。”
“對於我們當前的問題而言,必然是要以人的眼睛來討論的,難道我們還可以有除了人性之外的本性嗎?”
“我們當然隻有人性而已,沒有其他。”
“那麼‘靈魂’該怎麼歸類呢?到底是屬於看得見的,還是看不見的?”
“我們看不見。”
“所以你們的結論是,靈魂屬於看不見的那一類,而肉體是可以看見的那一類?”
“就是這樣,蘇格拉底。”
“我記得我說過,當我們看不見的靈魂,通過視覺、聽覺等某種感官來接觸和探究事物的時候,它就會被看得見的肉體影響,失去原來極其穩定的特性,變得仿佛喝醉酒似的,迷失了方向,跌入變化無常的境地而難以自拔。”
“你是這麼說過。”
“但是,當靈魂不借助任何媒介,單獨探究事物的時候,就會維持其純粹而穩定、亙古不變的性質。因為靈魂本就屬於這個恒定不變的領域,所以它可以在這個領域內如魚得水、不會迷失,隻要單純地和同類型的事物接觸,就可以把這種絕對靜止、恒久不變的性質保存下來,一直停留在這個領域。當靈魂維持這種狀態時,我們就把這稱為智慧。”
“蘇格拉底,你的表述實在是精妙啊,有理有據使人信服。”
“你們如此認可我,我太開心了。以前和現在聽我說了這麼多,你們想一下靈魂到底應該屬於哪一個類別呢,或者說和哪一個類別最相近?”
“蘇格拉底,你的問題太簡單了,即使一個再愚昧無知的人,也能想到靈魂更接近性質穩定、恒久不變的那一類事物。”克貝說。
“那我們的肉體屬於什麼?”
“當然是相對的,性質不穩定、易變的一類了。”
“那就讓我們用下麵這個角度來考量這個問題吧。當靈魂需要與肉體共處的時候,必然會有一方處於主要地位,作為支配者;另一方會處於從屬地位,作為被支配者。你覺得這神性的角色和有生滅的角色該如何分配呢?你們是不是也覺得神性的本質應該處於支配者的角色,而會生滅的本質應該處於被支配者的角色?”
“我和你想的一樣。”
“那你說靈魂更接近哪一類?”
“這是顯而易見的,蘇格拉底,靈魂更接近神性,而肉體是會生滅的。”
“好的,克貝,那讓我來給你們的觀點做個複述和總結吧。”蘇格拉底說,“靈魂是由純粹的單獨物質構成的,可以永久地維持穩定狀態,不容易分裂和改變,具有智慧和神性;而我們的肉體與之相反,善變且會生有滅,智慧貧乏又難以自我協調。你們若是有任何不同的想法,請盡管提出來推翻我的論證。”
“不,我們沒什麼想反駁的。”
“既然你們都同意這個結論,那一定也接受‘肉體殞滅後會分解消失,而靈魂是永恒不滅的’這個觀點。”
“是的,事實就是如此。”
“就像你們知道的那樣,當一個人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他存留於世間的肉體變成了屍體,也就是我們的人眼可以看見的那個部分,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分解消散、腐爛入土,這是自然的規律。但從某種意義上說肉體也能夠永存,一種情況是那個死者的身體健碩,並且因為天時、地利的自然因素,或者人為因素,使得屍體能夠長時間地保存下來。就比如埃及製作的木乃伊,經曆時間的洗禮仍奇跡般地完好如初。還有一種情況是任屍體腐爛,但是總有骨骼之類的某個部分不會腐爛,幾乎就是永存的。這樣的說法你們怎麼看?”
“說得很對!”
“但是,看不見的那部分,也就是我們說的靈魂,它倘若真的像我們想象中的那樣,那麼會在我們死後從肉體中飄離出來,奔赴屬於它的純粹而具有神性的冥界,去見我們閃耀著慈祥與智慧光芒的主神(如果我有幸得到主神的接納,我的靈魂在我死後也會去那裏),雖然我們無法看見這一切。在靈魂升入空中的時候,真的會像人們擔心的那樣,會有被風吹散的風險嗎?我親愛的朋友們,在我看來事實不可能如此。它應該是這樣的:靈魂是純粹而神聖的,它不願受到肉體的羈絆和玷汙,如果能逃離肉體它會更加自在。換言之,靈魂義無反顧地追隨哲學的腳步,獲得了麵對死亡時的那份從容不迫,即‘練習死亡’。你們說是不是這樣?”
“非常確切!”
“好的,事實若當真如此,那麼靈魂所要奔赴的地方,是和它本身一樣神聖的,那是一個無法看見,又不生不滅的智慧策源地。當靈魂如願地抵達時,就可以叩開幸福的大門,從此和愚昧、恐懼、善變、欲念等罪惡的根源劃清界限,從此得到解脫。就像入教儀式中所說的,靈魂將在那裏真正地享受和主神共處的時光。親愛的克貝,你有沒有別的看法,還是說你更願意接受我剛才表述的看法?”
“我想我同意你的說法。”克貝點頭道。
“但是,靈魂和肉體一直融合在一起,給予肉體關愛和照顧,所以難免會被肉體的歡愉和欲望所誘惑、腐蝕,以至除了肉體所包含的看得見、摸得著的部分,或者沉迷於享受的部分,就再無其他了。同樣的,靈魂長時間與憎恨和恐懼為伍,難免想要遠離不被我們的人眼所見,隻有通過哲學才可以了解。當靈魂真的淪落到那樣的境地,在它與肉體分離的那個瞬間,還能像當初那樣純粹神聖、穩定而獨立、不用擔心被吹散嗎?”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克貝堅定地說。
“恰恰相反,我懷疑,靈魂存在於肉體那麼長時間,一直被肉體的性質潛移默化地浸染著,在實踐中不斷磨合,很可能已經沾滿肉體的習氣,使原本神聖的本性愈來愈模糊。”
“很可能是這樣。”
蘇格拉底接著說:“我親愛的朋友們,某些時候靈魂也會被我們不經意地看見,它們是如影般徘徊於世間的幽靈。它們遊蕩在墓地裏,因為生前沾染了太多肉體的氣息,以至被自身的沉重拖住而無法升天得以安息,並且像它們說的那樣畏懼著看不見的冥界。這就是被沉重而世俗的肉體所玷汙的靈魂,壓抑而不自由,失去了本性,變成了人們傳說中的鬼魂。隻有這些被肉體玷汙了的靈魂,因無法洗去肉體的氣息,才會被人們看見。”
“你的這個說法很有可能,親愛的蘇格拉底。”
“你說得很對,我的朋友克貝。這些靈魂原來的宿主一定不是秉性正直和善的人,而是些充滿罪惡的家夥,他們的靈魂在世間徘徊得不到安息,是在懲罰他們生前所犯下的罪行。它們帶著對肉體的渴求繼續遊蕩,不斷被一個又一個身體吸引而駐足牽絆。很明顯,能吸引它們想去依附的肉體,一定和它原先的宿主或多或少有著類似的本性。”
“蘇格拉底,你想說的是什麼類型的靈魂?”
“那還用說,肯定是自私自利、放任惡習、沉迷於口舌之欲,或者是嗜酒如命的靈魂。那些靈魂很可能會依附於驢子之類的醜惡動物的身體。你們覺得呢?”
“沒有錯,我們和你想的一樣。”
“那些缺乏責任又放蕩不羈、隨意踐踏法律的暴徒們,我們暫時想不到比狼和鷹之類的更適合他們靈魂的邪惡物種了。”
“不用想其他的,光這些就已經夠了。”
“所以,我們很容易就能想到在有生之年裏,有著怎樣的生活軌跡,在死後,靈魂就會變成與之相符的動物形象。”
“當然,就是那樣的。”
“在我看來,那些真正領會生活真諦,體味到最多人生樂趣的,不會是那些對哲學有著深厚功底、行事風格堅守理智的人,而是那些在生活實踐中,平凡而誠實的生活家,他們懂得自我節製,能培養出公民應有的
美德。”
“為什麼說那些人才是最快樂的?”
“因為那些人最有可能再次變回人類生活在世間,成為最純良正派的公民。如果不能,他們也會變成蜜蜂、黃蜂、螞蟻之類的,紀律嚴明又團結合群的物種。”
“確實很有可能。”
“但是有一點,想要獲得神性,僅僅做到那些是遠遠不夠的。隻有作為哲學的堅定實踐者,一個真正的智者,並且直到死亡時靈魂已然能以最純粹的狀態脫離出來的人,才可能獲得。這也就是具有真正智慧懂得哲學的人會不遺餘力地抵擋欲念侵襲,絕不向它們低下高貴頭顱的原因。這就完全不同於貪財者因為害怕貧窮而把金錢視作生命,也不同於虛榮的野心家們,為了虛無的名聲和臉麵放棄本應堅守的原則。”
“我的朋友蘇格拉底,那些動機都是不值得、不可取的。”克貝說。
“那些動機確實很為人所不齒。”蘇格拉底點頭說著,“相反,那些更為重視自身靈魂勝過肉體的人,為了維持靈魂的純粹和聖潔,會堅定地和那些醜惡的人劃清界限,不盲目跟隨他們在碌碌無為的人生旅途中懈怠、放縱。他們會鄙視那些忽視且曲解哲學的人,重新定位自己的前進方向,虔誠地跟隨哲學的指引前行。”
“蘇格拉底,你可以說得更明白一些嗎?”
蘇格拉底說:“好的,請你們繼續聽我說吧。所有對智慧抱有崇敬之心的人都會發現,在他的靈魂接受哲學的指引之前,是被枷鎖囚禁在身體的軀殼之中的,無法自由獨立地直觀感受這個現實世界,隻能通過囚籠的縫隙,也就是人體的各種感官去片麵地了解。被禁錮的靈魂在無知中盲目掙紮。而哲學看穿了它痛苦的來源,它其實隻是作繭自縛,被自己的欲念編織的網纏繞了,所以它成了自己的幫凶。這時候,哲學站出來想要讓靈魂得到解脫,於是在溫柔親切的規勸下接管了無助的靈魂。哲學真切地告訴靈魂,不要去相信所有用身體感官所了解的世界,那些都是虛假的表象,應該放棄眼睛、耳朵這些肉體上的感官途徑,完全獨立地去觀察研究想要了解的客體,並在排除一切善變的、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的幹擾之後,給出自己的獨立判斷。那些通過感官間接了解到的客體,隻能是看得見摸得著的那一部分,相反,隻有單純地運用智慧的力量,才能觸及看不到的領域。那些真正熱愛並懂得哲學的靈魂,一定會抓住這樣可以重獲自由的機會,開始極力遠離肉體上的情感和欲念的誘惑束縛。因為它們清楚地知道,沉迷於欲望、恐懼和享樂的後果,不僅是荒廢時間、揮霍金錢和透支身體這樣的小損失,而是會遭遇最可怕、最具毀滅性的後果,但是大部分受難的人們卻意識不到這一點。”
“蘇格拉底,請告訴我們,那到底是怎樣的?”克貝問。
“一個人的靈魂並不是一個可感知的實體,但能挑起它最強烈的情感波動的,比如快樂或者痛苦,卻是那些真真切切的事物。因為隻有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才能觸發情緒。你說對不對?”
“你說得很對,就是那樣。”
“也恰恰是因為這個,靈魂才會輕易地被肉體俘獲,淪為肉體的奴仆,是不是這樣?”
“這個道理你是如何知曉的呢?”
“是這樣的,當靈魂依附在肉體上的時候,每一分痛苦或歡樂的感受,都會成為又一道禁錮靈魂的枷鎖,一步步把靈魂拉向肉體,讓它逐漸被同化,這樣靈魂也會慢慢相信肉體所感知的事物,把它們當成世界的真相。很容易想象,當靈魂和肉體融合在一起共同享樂時,難免會逐步向肉體那一邊靠攏,越來越遠離它的本性,無法從肉體中抽離出來,奔赴那個看不見的神性世界。每每靈魂想要掙脫,但因為無法洗去肉體的影子,很快又會不由自主地被另一個肉體所吸引,從而融合依附上去。長此以往,這個被玷汙的靈魂就與純潔而神聖的世界隔絕了。”
“蘇格拉底,沒錯,你的解釋太確切了!”克貝說。
“所以,我的朋友克貝,你是願意接受普通大眾的觀點,還是更願意接受真正的哲學家是因為我說的那些原因,才能有勇氣做到自我節製的
觀點?”
“我更願意接受你的觀點。”
“你能這麼想很好。一個真正的哲人一定會像我說的那樣,不可能在靈魂被哲學解救之後,又再次被人間的享樂與痛楚拖入泥淖。如果他這樣反反複複,就像珀涅羅帕不停地剪斷她織的布一樣,豈不是自己給自己設了圈套,陷入無限循環的死結嗎?我想他一定不會那麼愚蠢。他一定會讓自己的靈魂與理性和智慧做伴,運用來自那個看不見的神聖世界的力量和靈感,抵禦現實欲望的誘惑、腐化,不去妄測生活中的人和事。因為他十分堅信自己這麼做才是正確的,隻有在有生之年給靈魂以清淨,死後靈魂在抽離身體時才能和當初一樣,平安返回那個看不見的神聖世界,來到主神麵前,脫離人間的苦海。西米亞斯和克貝,我親愛的朋友們,隻有真正認識並理解了這些,才不會在靈魂脫離身體的刹那感到恐懼,恐懼靈魂會被過往的風吹散,從而幻滅不見。”
隨著蘇格拉底最後一句話的聲音落地,全場陷入了寂靜,似乎包括蘇格拉底在內,大家都還沒有從剛才的論述裏回過神來,仍然在思考。隻有西米亞斯和克貝兩人在竊竊私語。蘇格拉底聞聲看向他們,問道:“你們對我剛才的陳述還有什麼異議嗎?或者說你們覺得我哪裏講得不夠清楚,需要我再進一步解釋?你們若想要深究,必定還是能發現一些缺憾的。還是說你們已經在討論其他的問題了?要是還停留在剛才的話題上,就請務必說出你們的疑惑或意見,幫我完善觀點或者糾正我的錯誤。若是還有任何問題需要我解答,我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真的嗎,蘇格拉底?”克貝說,“你能這樣耐心真是太好了。我和西米亞斯確實還有一些困擾需要你的意見,互相推著都不好意思再向你詢問更多,怕此時此刻的你覺得不耐煩,我們會很過意不去。”
蘇格拉底麵帶笑意,對著西米亞斯和克貝慢慢說道:“你們真的覺得我現在的處境很值得悲哀嗎?我自己其實並不這麼認為,你們的顧慮讓我很訝異。我若是都不能幫你們消解困惑,讓你們信服,我又該如何去說服外麵的世界?難道在你們眼裏,我對世事的覺悟和對未來的洞察能力,還比不上一隻天鵝嗎?因為即使是這些鳥兒,在麵對即將到來的死亡的時候,也不會有絲毫恐懼。作為主神最忠心的仆從,它們會帶著能重新回到主神身邊的歡喜,從容地唱出生命最後的讚歌,比以往的都更加響亮動人。所以世人常把自己對死亡的恐懼感強加到鳥兒身上,把它們那最後的叫聲理解為赴死前無助的哀鳴,那是對它們最深的誤解。而且人們忽略了一點,就是鳥兒們在真正饑寒交迫和悲傷低落的時候是不會唱歌的,歌聲隻會獻給歡愉的事情,就連那些以哀怨歌聲著稱的夜鶯、燕子、戴勝鳥也不例外。而天鵝這個屬於阿波羅神的高貴鳥兒,一定有著更出眾的預知未來的能力,它們之所以會歡唱,是因為已經預見了在另一個看不見的世界裏,有著無比美好的事物在等待著它們,那個時刻比以往的任何時刻都令它們欣喜。而我,也和美麗的天鵝一樣,是主神麵前最虔敬的仆從,我把我的忠心獻給了主神,主神也會賜予我預知未來的能力,所以我沒有理由比臨死的天鵝悲傷。你們想讓我解答哪些問題就盡管提出來吧,隻要雅典司法機構的諸位官員不反對。”
“非常感謝你,蘇格拉底。”西米亞斯說,“就由我先來說吧,等說完我的疑惑,克貝會告訴你他對於你剛才的觀點無法接受的地方。我親愛的朋友,我想我們倆在對於問題的探究精神上是一致的,我認為倘若一些問題的答案是可知的,但我們在有生之年因為某些障礙的阻撓,不去刨根究底而放棄獲得最完美答案的機會,著實是不應該的。對那些值得深究的問題漠然視之、不求甚解,其實是意誌力薄弱的表現,我們不能就這樣輕言放棄。所以我們有兩種做法可以選擇,一個是竭盡全力去求教,或者調動自己的一切能力去探究,目的就是要能求得事實和真理;另一個會比第一個略微容易一些,那就是在神靈沒有給我們準確而可靠的啟示,讓我們充滿信心地走完人生的旅程時,我們可以借助人類智慧的結晶,也就是最傑出可靠的理論,當作橫渡人生之海的木筏。我想我至少要盡責任做這兩件事中的一件。在你說完剛才的話之後,我將不再感到羞怯和畏縮,我會暢快地吐露真言,這樣才不會在將來某個時候為今天的退縮感到後悔。我思考了許久,也和克貝討論了一番,實際上我認為你的陳述裏有嚴重的
漏洞。”
“親愛的西米亞斯,你的想法很可能是對的,請你快些告訴我,我的不足在哪裏?”蘇格拉底說道。
“好的,我想我可以給你打一個比方,”西米亞斯認真地說,“就拿樂器來說,被校準過音調之後,其具有的和諧音調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非物質概念,可能也具有某種神性。但是賦予它和諧音調的樂器本身,則是由一堆比如木頭和琴弦之類的實在物質構成的,它們是會腐爛毀滅的。這樣和諧的音調和樂器緊密聯係在了一起,共存亡。設想樂器損壞了,琴弦斷了,那個校準過的和諧音調還存在嗎?難道不應該隨著樂器這個實物的損壞而跟著消失不在了嗎?但是按照你剛才的邏輯,那個和諧音調是不生不滅的,會很穩定地存在於某個地方,即使它的載體已經腐爛消失。你不覺得這樣的說法會讓人難以接受嗎?我們是畢達哥拉斯的信徒,他有一個關於靈魂的理論你一定也聽說過。他的意思是:我們的身體是被固定在冷、熱,幹、濕這些能承受的極限值之內的,而我們的靈魂是在調和了這些極端的張力之後,按一個恰當的比率合成的,是一個平均值或者說調和品。如果這個理論是正確的,那麼即使我們的靈魂是純粹而神聖的,一旦這些身體的極限在某一端被打破,平衡將無法維持,必然會帶著靈魂一起毀滅。不管是我剛才的比喻裏的樂器,還是其他的調和品,都會在最後一些殘骸被焚燒殆盡後,徹底地消失。也有人會覺得,靈魂這樣一個依附於身體的調和品,會在死亡這個臨界點到來時,第一個逝去。對於這個說法,你能給我們一個解釋嗎?”
從蘇格拉底炯炯的目光中就可知道他聽得很認真,也非常樂於對方提出這樣的質疑,他笑著說:“西米亞斯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言之鑿鑿,我十分欣賞他這種論述方式。如果你們之中有任何人的智慧在我之上,請不要吝嗇,去幫他解答吧。當然,在解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更願意先聽聽克貝有哪些疑惑和批評,這樣好讓我組織出更令人滿意的語言來回應。如果他們的批評在理,我沒有理由不虛心接受;如果有不恰當的地方,我也會為剛才的結論據理力爭的。所以,克貝,你別猶豫了,說出你的疑
問吧!”
“好的,蘇格拉底,”克貝說,“我疑惑的點還是原先那一個,並沒有改變。首先我想申明一下,我對‘我們的靈魂在我們降生之前就存在’這個說法依舊十分讚同,覺得它很有說服力。但是覺得‘我們死後靈魂永存’這個觀點有失偏頗,難以找到證據讓它立足。還有一點是,我並不讚同剛才西米亞斯所說的,在我看來,靈魂是要比肉體更頑強不摧的,不論從哪方麵來比較,都遠遠優於肉體。也許你們會問:‘既然你也知道人死之後連肉體這個相對脆弱的部分也會有一部分能夠繼續存在,為什麼還要懷疑比肉體更加堅不可摧的靈魂會有毀滅的危險?’對於這個問題,接下來我也會和西米亞斯一樣,舉出實例來回應你們,請你們也仔細地邊聽邊思考
我的話。
“假設有一個老裁縫,一生為他人和自己做了無數件大衣。某一天他死去了,但你們會指著他死時身上穿著的完好無損的大衣說:‘他的大衣還好端端的,難道他這個裁縫的生命還不如一件大衣持久嗎?他的大衣既然還能存留,那作為一個一生可以穿壞無數件大衣的人,他也一定沒有死去,而是在另一個地方平安無恙地活著。’換句話說,就是相對脆弱的事物還沒有毀滅,那麼相對頑強的那個怎麼會先一步走向毀滅呢?但是這個理論是站不住腳的,西米亞斯,你覺得呢?你是不是也同意我的觀點?我覺得任何一個人隻要稍微斟酌一下就能發現不妥的地方。因為一個裁縫一生做了無數件大衣,也會穿壞無數件,但他很可能會在他穿壞最後一件大衣前就去世了。但是我們不能從這一個現象中就得出‘一個人的生命力和對生命的掌控力,不如一件大衣’這樣的結論。我想,同樣的道理可以用在我們所討論的肉體和靈魂的問題上。首先我要說,我也讚同‘靈魂是穩定恒久的,相比而言,肉體則是脆弱易變的’這個說法。我們可以相信一個恒久的靈魂可以消磨掉世間很多具肉體,就像裁縫穿壞的大衣,因為靈魂會不斷修複、代謝掉老化的部分,而肉體則會留下歲月的劃痕,老化分解。但是靈魂也有先滅亡的時候,那就是當靈魂滅亡的那一刻,它最新依附的肉體還沒有滅亡,就像最後一件大衣還完好無損一樣。雖然靈魂離開肉體後,脆弱的肉體會迅速地死亡、腐化,但也不能否認是靈魂先一步滅亡的。如果我上述的論點你們都能接受,那還不能篤定地說‘靈魂在我們死後仍然存在於某個地方’。如果一個人提出的觀點,比你的理論更接近於靈魂永生論,他不僅願意承認靈魂先於我們的肉體存在著,也願意相信在我們的肉體死亡之後有些靈魂仍然不滅,會再次來到世間尋找新的宿主,再經曆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輪回,因為靈魂的生命力是超過自然界肉體的。但他還必須再進一步承認靈魂在經曆這麼多番肉體的生死輪回後,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損傷消耗,也不會在某一次的肉體死亡時跟著一起隕滅。不然他是沒有理由理直氣壯地相信,他此次麵對的死亡不會是靈魂所能經曆的最後一次死亡,仍偏執地對靈魂重生抱有信心。因為他無法知道靈魂是否在前幾次肉體死亡時經曆了致命的創傷,已經奄奄一息。如若那人不是愚鈍得不可救藥,那麼或者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那個人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靈魂就是永生不滅的,不然在麵對死亡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恐慌和不安,擔心這一次的死亡會讓靈魂徹徹底底地
消散。”
斐:“在後來回憶起當時的情況時,我們都表示在默默聽了這些論證後感到十分茫然失措。因為討論之初毫不懷疑的信念,都被這不斷延伸的論證打亂了,讓我們不禁懷疑原來一直堅持的觀點是否正確,也不再有底氣去接著討論下麵的事情。我們遲疑了,心中感慨到底是自己的理解判斷力還很欠缺,還是說很多事實本身就經不住反複推敲。”
厄:“我很能理解你當時的感受,親愛的斐多,因為我自己也有同樣的感覺。往後我們還能對什麼樣的事情抱有絕對的信心呢?克貝的那番話把先前蘇格拉底嚴密的理論擊破了,我一直以來都十分欣賞克貝那段把靈魂比作和諧音調的論述,實在是天衣無縫。快點告訴我當時的蘇格拉底是什麼反應,他有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失望或羞惱?還是說他依舊十分淡然,奇跡般地拾起線索挽回了原先的論點?我真的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當時的每一個細節。因為我需要一個讓我自始至終都能信服的論點,來支撐‘靈魂在肉體死後仍然存在’這個命題。”
斐:“相信我,親愛的厄刻克拉底,蘇格拉底是個經常製造奇跡、讓人吃驚的人。在這樣一個緊張而微妙的場合裏,他著實讓我折服,但是你要知道,讓我折服的不是他一貫的對答如流,而是他的態度、敏銳的觀察力,以及挽回局麵的能力。首先,他在麵對那兩個提出異議的孩子時,展現出了超乎尋常的淡定與包容,他仍以愉悅而感激的口吻去回應他們的詰問。其次,他在全場寂靜時,第一時間察覺到了我們這些聽眾心理天平的傾斜,了解到了我們的困惑。最後,他在發現我們氣餒的時候,讓我們重新打起精神,將思維投入他的論點裏,繼續先前的討論。”
厄:“那你快點告訴我他都是怎麼做到的呢?”
斐:“是這樣的,當時我緊挨著他的右邊坐著,那是一個腳凳,所以他比我高出一大截,剛好可以把手搭在我的頭上。於是他像往常一樣,十分自然地用手指開始撫弄我脖子上的卷發,並且一邊卷著一邊親切地對我說:‘斐多,多麼迷人的一束頭發呀,但我猜想明天你就會剪掉它了。’”
“我是想要剪掉呢,蘇格拉底。’我回答他。
“但我希望你能聽我的,不要去剪掉它。’
“為什麼呢?’
“因為如果我們放棄了原先的論點,就像剪掉了的頭發一樣,無法再將它複原。’蘇格拉底說,‘如果把我換作你,在今天輕易地讓真理從身邊溜走,我將會像阿基維斯一樣發誓,發誓在找到合適的論點駁回西米亞斯和克貝的反對意見之前,決不讓頭發再次長出來!’
“但是,親愛的蘇格拉底,’我說道,‘現在同時有他們兩個對手呢,即使是赫拉克勒斯也很難以少勝多。’
“你現在就點名讓我做你的伊俄拉俄斯吧,趁著天色尚早。’蘇格
拉底說。
“好的,沒問題,”我說,“可是我想你弄反了,我才是伊俄拉俄斯,而你是我要求助的赫拉克勒斯。”
“這並不是重點,因為結果都沒有區別。”蘇格拉底說,“但是,我們首先得防止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厭倦!”他嚴肅地說,“就是人們在聽了太多的論證後,厭倦了。這是一個十分嚴重的問題,無法想象一個厭惡探究論證的人,有多麼令人惋惜。其實變成這樣也很常見,假設一個人反複地被看似真誠可靠的朋友們欺騙玩弄,心中最為信賴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失信於他,長期經受這樣的打擊,難免會對周邊世界的看法產生改變,變得再難以相信任何人,就像驚弓之鳥。同理,對論證的厭倦也是這樣產生的,你注意到了嗎?”
“確實,我也發現了這樣的情況。”
“這樣的人是不是也該自我反省呢?”蘇格拉底說,“他們怎麼可以對人性的理解如此得片麵又偏激,這樣如何和他人構建起良好的人際關係?他們應該懂得,這個世界上絕對的大善人和大惡人並不是大多數,占絕大部分的人是那些徘徊於這個區間的普通人。’
“你是怎麼知道的呢?’我問他。
“這個是顯而易見的。’他回答說,‘從一些極端的事物裏就能推理出來,一個巨人或者矮人,一隻有小馬那麼大的狗或者一隻鬆鼠那麼大的狗,或者其他有特例性的生物,都是不多見的。同樣的道理,極端的快與慢、美與醜、黑與白都是很少見的。可想而知,在大多數時候,處於中間值的事物是絕大多數,極端事物則占少數。’
“確實是這樣的。’
“所以說,就算舉辦一個‘比狠毒大賽’,參賽者中能出類拔萃的也一定寥寥無幾。’
“可以想象是那個情況。’
“話雖這麼說,但你這個問題把我的論述帶得偏離主題了,我們討論的重點應該在原先的那個話題上,所以讓我們言歸正傳吧。當一個人在不管邏輯藝術的情況下,相信一個命題的正確性,突然又在某個時候對那個命題產生懷疑,如此反複地動搖心中的判斷,特別是那些常常不厭其煩地推敲某個理論的人們,他們比普通人聰明的地方在於,能更早地發現沒有哪一個事物或者理論可以永遠站住腳,都會被不停地推翻、更正。就像河床裏的水位隨著潮汐上下起伏,不可能固定在某一位置上一樣。’
“你說得很有道理。’我點頭說。
“好的,親愛的斐多,’蘇格拉底說,‘有很多命題是有理有據、真實可信的,並且已經被人們推論出來了,但是有些人總是因為某些原因不停地動搖原先的結論。他們不在自己身上尋找原因,不想著是自己的才智不夠、探究能力和判斷力不足,而是把責任一股腦兒地推給命題本身,放棄進一步探究,結果使得自己的一生庸庸碌碌,且與真相擦肩而過。這難道不是一件極其可悲的事情嗎?’
“是的。’
蘇格拉底說:“非常好!第一步我們不能讓這樣一個不好的觀念先入為主,即‘論證的內容可能沒有絕對的正確性’。並且要意識到自己還是崇尚理性的人,我們必須調動起身上的每一種感覺,打起十二分精神,這一點十分重要,特別是我這樣一個瀕死的人,必須刻不容緩。而你們諸位也請在餘下的生命裏,努力地做到這樣。我現在有一個不好的傾向,就是更願意從自我肯定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而不關心純粹地從哲學的角度對待。你們也都清楚,一個受教育程度不高的人,在辯論的時候常常聲嘶力竭地希望獲取別人對他的認同,而不關心所要辯論的事實內容本身。我想我現在也可能會犯和他們一樣的毛病,但也還有一些區別:雖然我有時也會希望得到聽眾的認可,但更多的時候我最想要的並不是這個,而是讓自我的信念不斷地鞏固。你們說,我這樣來看待自己的處境是不是非常的自私呢?如果我的論點本身是正確的,那麼它就會正確,不用懷疑。另外,我也即將麵臨死亡,那可能是一個終點,這個時候我怎麼會甘於屈服,讓我的同伴們跟我一起陷入苦惱呢?想必我這些愚蠢的念頭會在我死亡的時候就一起跟著消亡了,若它們還能延續下去,那恐怕不是一個小的災
難呢。
“西米亞斯和克貝,我親愛的朋友,這就是我接下來要采取的態度。我希望你們也能有所醒悟,把注意力集中在真理問題上,而不是駁倒我蘇格拉底。對於我說的觀點,哪怕有一絲覺得真實可信,那麼就請大膽地承認並接受,要不然就請舉出更好的觀點來推翻它。你們不要因為覺得我的處境特殊、情緒激動,就讓我得過且過地帶著遺憾離開,像一隻蜇了人的蜜蜂一樣,飛走後還留下一根毒刺在那裏。”
蘇格拉底繼續說道:“好的,我們必須接著把話題推進。首先我想確認一下你們兩個各自的論點,如果我的記憶和理解有所偏差,請你們及時提醒並糾正我。西米亞斯在我看來確實存在些許疑惑和煩惱,他覺得靈魂雖然比肉體更優越、更神聖恒久,但是也會像調好的音調一樣,跟著樂器的損毀而消亡。然後是克貝,他似乎和我一樣認為靈魂會比肉體存活更久,但是他也提出靈魂在經曆幾番肉體生死輪回之後,難免會有消磨損耗,很可能會在最後的肉體還沒死亡時先一步趨向滅亡。同時,在他看來,真正的死亡是就靈魂的隕滅而言的,因為靈魂依附的肉體會不停地被摧毀、更替。西米亞斯和克貝,你們想要表達的就是這些意見嗎?我有沒有理
解錯?”
“我們想要說的就是這些觀點。”
“好的,我想要先確認一下,你們二位是對我先前的所有論述都持懷疑的態度,還是說你們願意接受其中的一部分?”
“我們讚同其中的一部分,想反駁的也是一部分。”西米亞斯和克貝回答說。
蘇格拉底問:“那麼,你們說說對以下的兩個結論有什麼看法。首先,我們提出過‘學習的過程即回憶的過程’,並且若這個說法成立,就有‘我們的靈魂在我們降生之前就存在於某個地方’的結論。”
“好吧,我代表自己先說吧。”克貝說,“我和先前一樣,仍然覺得這個論述十分嚴密而有說服力,我願意接受它。”
“我和克貝的想法一樣,”西米亞斯接著說,“我想我以後也不會懷疑這個結論的正確性。”
“但是你們發現了嗎,我來自底比斯的朋友?”蘇格拉底問,“倘若你們剛才提出的觀點‘和諧是一件調和品,而靈魂則是物質在多個極限值的張力下的調和品’不改變,那你們可能會出現一個矛盾。我想你們一定不會同意‘調和品在調和它們的物質存在之前就已經存在了’這個說法,對不對?”
“當然不可能同意,蘇格拉底。”
“但是就你剛才的‘靈魂在依附肉體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和‘靈魂是由還不存在的成分構成的’兩個觀點而言,加起來就等於你剛才否定的那個結論。所以,你所做的比喻並不是很恰當。如果先有樂器和琴弦,以及未校準過的音調,最後才有校準過的和諧的音調,但是先一步毀滅的卻是和諧的音調。你覺得這樣的兩個觀點能同時成立嗎?”
“完全不能。”西米亞斯說。
“所以說,如果一定要讓好幾個觀點同時成立,那麼它們必須是能和諧共存的。”
“確實是這樣,沒錯。”西米亞斯說。
“那麼,接下來你必須做出選擇。”蘇格拉底說,“因為你所同意的兩個論點無法同時成立,它們是相互矛盾的,所以你隻能接受其中的一個。你是願意接受‘學習即回憶’,還是‘靈魂是一種和諧’?”
“好吧,蘇格拉底,不得不承認,我會選擇前者。”他回答說,“因為後麵一個論點很難找到相應的佐證。雖然它能讓我和在座的許多人為之動搖,但也依舊隻是一個表麵上看起來合理的比喻而已。現在我想我明白了,作為一個論據,表麵上講得通是遠遠不夠的,那是詭辯。所以我們必須時刻保持警惕,因為它們常常會在幾何學等領域讓我們猝不及防,帶領我們走進誤區。另外,回憶和學習的理論則是經過推敲驗證的。‘我們靈魂在我們降生之前就存在’這個理論和‘靈魂擁有真實的最後標準’的理論是能共存的。因為我已經被這個說法征服了,找不出任何能反駁的地方,所以我不得不放棄‘靈魂是一種和諧’這個主張,即使提出這個主張的人是我自己。”
“親愛的西米亞斯,還可以從這個角度想這個問題。”蘇格拉底說,“一個由幾種物質調和出來的和諧,或者任何一個調和品,可以和它的組成物狀態不同步嗎?”
“這是不可能的。”
“好的。我想在主動和被動方麵,它不能夠和組成它的物質不同吧?”
西米亞斯表示讚同。
“所以一個調和品不僅不會控製組成它的物質,還要受製於那些
物質。”
西米亞斯表示同意。
“然後在動作、聲音等其他方麵,它也不會和組成物質有相悖的地
方吧?”
“是的,都不會有相悖的地方。”
“非常好!那麼每一個調和品,在被調和到平均值的時候,就成為了一種和諧,對不對?”
“我不太能理解你的話。”
“就是說,假定在調和的時候,調得比平均值高了,那就等於高出了和諧;相反,如果調得低於平均值,那就等於達不到和諧的標準。”蘇格拉底補充道。
“就是這樣的。”
“那你覺得靈魂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情況呢?就是說它們的值不是統一的,會有的比較多,有的比較少,哪怕差距隻有一點點。”
“靈魂不會這樣的。”
“那麼請你們專心地聽我說,”蘇格拉底說,“我們是不是都認為,靈魂也是分善惡和優劣的,比如有的靈魂充滿了智慧與美德,而有的靈魂則充斥著愚昧與邪惡?”
“沒錯,事實就是那樣。”
“按照這樣的邏輯,‘靈魂是一種和諧’這個說法還怎麼說得通?因為如果靈魂是一種和諧,該如何解釋善惡、優劣呢?難道說和諧還要分成很多種嗎?善良聰慧的靈魂是音調調準了的,並且它的內部還包含了一個愚蠢邪惡的靈魂所不具備的和諧,因為愚蠢邪惡的靈魂是沒有調準的音調。”
“這個我一時也答不上來,”西米亞斯眼神茫然地說,“但有一點,我相信每一個讚同那個觀點的人都會那麼說。”
“但是我們之前都已經接受了那一個觀點,”蘇格拉底說道,“就是‘靈魂之間沒有多與少的差別’,這不就等於說‘和諧與和諧之間不存在度數,或者說值的差別’,不是嗎?”
“是這樣的。”
“那麼,一種音調,它不比和諧的音調高,也不比和諧的音調低,它也是和諧的,所以在曲調上來說,它是恰到好處不高不低的,對嗎?”
“對的,很對!”
“如果一個音調恰到好處,不高也不低,那麼它所包含的和諧是不是也相同,不會多一分,也不會少一分呢?”
“一定都是相同的。”
“也就是說,靈魂與靈魂之間沒有質量多少的差別,和諧的音調之間也是一樣的道理。”
“說得正是。”
“那麼在這樣的條件下,靈魂的和諧不會高於也不會低於和諧的標
準值。”
“當然不會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假如說邪惡代表著不和諧,而善良代表著和諧,那麼靈魂和靈魂之間相比,所包含的善惡有多和少的區別嗎?”
“不會的,不是那樣。”
“西米亞斯,我的想法是這樣的,”蘇格拉底說,“按照之前的論點來推理,靈魂若是和諧的就不會包含一丁點兒的邪惡,因為和諧也是絕對而純粹的,它的存在不會包含著一絲一毫的不和諧。”
“你說得很對,確實不會。”
“既然是靈魂,那麼就該是純粹的善良的,不會帶著邪惡的影子。”
“絕不會,就像我們剛才所說的一樣。”
“那麼你的意思是,任何有生命的個體,他的靈魂本性都是一樣的,是善良的,不摻入任何其他的東西?”
“是的,沒錯,蘇格拉底。”
“你是否也讚同這個觀點呢?一旦你先認定了‘靈魂是一種和諧’這個說法,那麼就不會再得出接下來的結論了。你說是不是?”
“是的,確實不可能。”
“好的,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靈魂是充滿智慧的,那麼還會認為在人體中占支配地位的是除了靈魂之外的其他部分嗎?”蘇格拉底問。
“當然不會,我不那麼認為。”
“當靈魂的意願和身體的本能發生衝突時,靈魂是會妥協還是反抗呢?舉個例子吧,比如一個人饑餓難耐,但是靈魂迫使他不去進食;或者一個人很渴,但靈魂卻讓他遠離水。這些靈魂與肉體關於欲望鬥爭的例子還很多。你們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的呢?”
“靈魂當然可能會反抗。”
“可是你們還記得嗎?方才我們也同意了另一個觀點,那就是靈魂作為一種和諧、一種調和品,是不能夠與調和它的事物產生一點矛盾的,更不用說去掌控它們了,相反必須時刻和它們步調一致,緊緊跟隨。”
“是的,我們確實也得出過這個結論。”
“好的,那我們現在也肯定都意識到了靈魂和肉體的運轉是相反的。靈魂主宰著它的組成物質,用各種各樣的手段和方式製約著它們。有的時候會是折磨的方式,比如疾病和身體勞累等讓人難受的辦法;也有時會溫柔體貼,帶著鼓勵;同時,又有很多時候會和欲望與情緒相互穿插,但能明顯地看出它們之間是相悖的關係。就像荷馬在《奧德賽》中描述奧德修斯那樣:
“接著他捶他的胸脯,這樣就責罵了他的心:‘忍耐吧,我的心,比現在更糟的你都已經忍耐了。’
“你覺得荷馬在寫下這些話的時候,也會覺得靈魂能受身體感覺的左右嗎?我想他必然會覺得處於統治地位的是靈魂,而不是身體的感覺,所以靈魂是太過於神聖了,超出了普通和諧的範疇。”
“蘇格拉底,你說的就是我對靈魂的感覺。”
“好的,那麼既然是這樣的情況,我們就無法再同意‘靈魂是一種和諧’這個觀點了。不然我們不僅會和荷馬的意見相左,也會產生自我
矛盾。”
“正是這樣。”
“那很好,”蘇格拉底說,“我們目前似乎已經在安撫底比斯女神哈耳摩尼亞方麵小有所成了。可是,親愛的克貝,我們該為卡德摩斯做些什麼呢?什麼樣的論證才能讓他也得到一樣的安撫呢?”
克貝回答道:“這個我對你有信心。因為你剛才回應西米亞斯的反對意見時,表現好得出乎我的意料。當西米亞斯說完他的論點時,我就覺得那實在是無懈可擊,很難找到反駁的突破口。但是他竟然在第一回合就敗給了你,所以接下來卡德摩斯的論點也被你擊潰,就沒什麼好驚訝的了。”
“我親愛的朋友,謝謝你的讚賞,但還先請別如此過譽,不然可能笑不到最後。就把命運交給主神來安排吧,我們的任務隻是用荷馬的方式來切磋一下,驗證你的論點是否站得住腳。
“在我看來,你的觀點可以概括成下麵的說法。你覺得,一個終其一生都浸淫在哲學中,完全不去沾染其他任何謀生門路的哲學家,對自己死後會優於他人的自信,是極其盲目而愚蠢的。除非能有一個非常有力的證據來證明靈魂一定是永生不滅、堅不可摧的。你也讚同靈魂是具有神性並且壽命很長的,在我們的肉體降生之前就已經存在於某個地方了,在那段時間靈魂積累了大量的知識和美德,但是這些都不能表明靈魂能夠絕對永生。你認為靈魂一旦進入肉體,便開始了漫長的生命倒計時,經曆著無數次的肉體死亡和重生,越來越疲憊,很可能在某一次肉體死亡時跟著一起走向生命終點。所以隻要不是一個極度愚昧無知的人,都會有理由畏懼死亡的降臨,因為他知道無法證明靈魂是絕對永生的,所以並不能預測這一次麵對的死亡是否也是靈魂生命的終點。
“親愛的克貝,我又重申了一次你所表達的困惑。我這麼做是因為能把所有的內容細節都呈現在大家的麵前,不會遺漏任何一個要點,同時也是在給你補充完善論點的機會。”蘇格拉底說。
克貝說:“謝謝你的好意,我想我不需要再補充完善了,你概括得很全麵精準。”
蘇格拉底沉默了半晌,思索了一番,繼續說道:“克貝,解答你的疑惑可不是一件輕鬆的活兒呢,因為需要有關生育及毀滅等的完整理論做鋪墊。現在雖然我的時間不多了,但你若是願意聽,我會和你說說我的理解。同時,你若是在我的論述裏找到了任何對你的論點有價值的細節,我會十分樂意你去借鑒。”
“很好,我會那麼做的,我十分喜歡你的論述。”克貝回答說。
“好的,那就仔細聽我說吧。親愛的克貝,自打我年輕的時候,就對自然科學這個領域有著特殊的熱情。若是能弄清楚每一個生命產生、死亡、維持生命的奧秘,那是多麼了不起啊!不過有幾個問題讓我一直苦苦不得其解。首先,我想不通‘生物是如何繁殖的?是不是真的如某些人所說的,由於冷熱交替產生了發酵’。其次,我也不懂‘我們到底是在用什麼的哪個部分思考問題,是血液嗎?還是體內的空氣或者火,或者說大腦才是我們視覺、聽覺、嗅覺的源泉’。而且也不能理解‘我們有了這些感官之後,才接受了信息產生了記憶,然後被確定加工成了知識’。然後我又對這些機能是如何喪失的進行了研究,也探討了宇宙裏和地球上的各種現象。最後,我竟然發現自己其實非常不適合研究這些問題,具體原因我會接著告訴你的。原本我也和別人一樣,覺得自己對很多事物都通曉,可是後來我越深入思考越迷糊,覺得自己以前的觀點十分可笑,特別是有關人成長的問題。我以前認為人的成長是因為吃進了食物,然後食物裏的肉會累積到身體的肉上,骨頭則會累積到身體的骨頭上去,其他的物質也以此類推,它們的體積逐漸由小變大,於是我們的身體就從小個子長成了大個子。你覺得,我曾經的觀點是否有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