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陰狠計謀中。
上官家被滅門的隔日,上官庭芝的夫人鄭氏便被趕入掖庭。義陽和宣城與她曾有幾麵之緣,上官儀在世時,常會跟他的學生們、也就是後宮中的皇子公主,興高彩烈地講述鄭氏懷孕時曾作過一奇夢,預言懷中胎兒將來必成稱量普世英才之人。伴隨著對大詩人上官老師的崇拜與尊敬,幾乎所有皇子公主們都興致勃勃地說等鄭氏生產,定要成為第一個抱起衡量世間之人的人。
義陽還記得在太極宮打掃時,偶然聽到路過的八弟旭輪,他正牽著剛滿七歲的太平公主前去東宮找李弘,當時太平公主用了那道軟語童音、純真無邪地說“上官家也許會生個女孩兒呢”,而旭輪沒個正經樣地回“若是女孩兒,皇兄便娶了她”。太平公主自小便頗為不甘示弱,腦筋轉得飛快地說“那令月就娶八哥的女兒”,旭輪被搞得迷糊了,莞爾道“這與我何幹?莫說我現在沒女兒好讓妳娶,就算是有了,妳也不能娶啊”。
“因為八哥若娶了衡量天下之人,令月就要當奪得天下之人啊!既已得天下,又有誰不能娶?若是用嫁的,不就要令月將自己和天下全都交給對方?”
太平公主的回答,使當天義陽直到回去掖庭,都還能感覺肌膚上因驚愕而生的疙瘩,以及揮之不去的毛骨悚然。一個小女孩尚且如此計量,聽聞此事的武曌又會怎麼想?衡量天下之人…不正是奪權竄位的預言嗎?那個疑心重且手段狠毒的女人,會以這樣小小的傳言決定上官家的命運嗎?
這個問題很快便得到解答。
「夫人。」義陽扶著鄭氏,動作溫柔地讓她坐在石椅上。「裴炎稍早來說,若夫人需要什麼,盡管傳命下去,自會為您辦妥。」
「義陽,妳瞧我再幾日便要臨盆,還會缺什麼呢?」鄭氏年約二十,是個標準的南方美人,體態嬌小,目若秋水。義陽有些擔心,這樣柔弱的身體如何承受得了在簡陋荒廢的掖庭宮中生產育兒?
「夫人自是不缺什麼。」她淡淡一笑。「倒是多想想孩子將來會缺什麼,先一步準備好。現下我們有裴炎,有幾個忠心的李唐臣子,未來可不一定了。」
鄭氏麵露悲傷之色,繼而含恨低語:「這天下之大,就當真沒人能殺得了武曌嗎?」
「別這麼想。」義陽搖搖頭,勸道:「她殺了我們的親人,所以我們殺了她,將來她的親人不也會殺了我們?別想著複仇這類沒有意義的事,夫人,您該想的是如何在險惡的環境中教育好自己的孩子。」
「義陽…」鄭氏握緊她的手,眉宇間充斥堅定的保護欲。「將來這孩子誕生於世時,請妳定要告訴他,把這宮廷中所有的好與不好都告訴他──我上官家唯一的後人,就拜托妳幫忙照料了。」
「我恐怕做不到,夫人,因為…我絕不會告訴這孩子關於武曌的事。」義陽柔聲道:「這個皇宮中所有好與不好的縮影全在武曌身上,您要我告訴這孩子,他將在弒親仇人眼中看到舉世至尊、壯闊山河的影像嗎?」
「但這孩子遲早會知道,遲早也會想看的…」鄭氏摸著自己隆起的肚子,側臉既驕傲又悲切。「因為,這孩子不正是衡量天下之人嗎?」
──結果,鄭氏所生的孩子是個女娃兒。
不知是放心或失望,疲憊虛弱的鄭氏抱著女嬰,淒然淺笑。「就憑妳這樣的小女娃兒,能擔起天下的磅秤嗎?」
女嬰咿咿呀呀地應了,在一旁好奇望著的宣城笑道:「聽來她像在說“是”呢。」
義陽也笑了,食指試探性地刮刮女嬰豐潤透紅的臉頰,有些怕傷到這個甫降臨於世的小小生命,女嬰卻突然握住手指,放進嘴中吸允。指尖處傳來酥|麻與溫暖,義陽的心底似乎變得柔軟起來,激蕩開陣陣漩渦。
「看來她餓了。」她不好意思地朝鄭氏苦笑。
與宣城走到屋外時,天剛泛白,折騰一晚上卻不能休息,隨即又要工作了。宣城這時低聲說:「昨天在太極殿遇到弘、旭輪和令月,姊姊知道那幾個小鬼告訴我什麼嗎?」
「我實在不想說願聞其詳,但妳若是想提,我也會聽的。」
「那個女人要令月在早朝時朗誦廢後詔書,存心想讓自己的女兒從此埋怨上官家,昨天令月那丫頭已經連名帶姓地叫“上官儀”了。那個女人,還把旭輪的名字改了,改為“旦”。」
義陽口吻平淡地回:「今日她會改自己兒子的名字,明日就會改這個大唐的國號。我們不是早就很清楚了嗎?」
「李家男人鬥不過她,母親生前就曾如此說過。」宣城握緊雙手,話語自齒縫中擠出。「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還跟人爭什麼天下?奪什麼帝位?若我是男人──」
「──便早就死了。」
義陽的聲音十分冷淡,自聽聞母親在掖庭裏被以極為惡毒的方式所殺後,她再也沒有任何大喜大悲的情緒。武曌想站在頂峰,想取代大唐,想掌握山河,便由她去吧,畢竟天下之大,從來便沒有蕭淑妃之女立足之地。何必心惱憤怒?最終不過一死,現在義陽有比詛咒武曌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她楞楞地看著自己的食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