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8月7日開始,湖北省防汛總指揮部迫於荊江水位居高不下的現狀,終於下達了主動棄守三洲圍垸的決定。三洲圍垸是監利縣最大的一個民垸,總麵積為186.13平方公裏,居民近6萬人,可蓄水近10億立方米。該民垸南麵隔江便是湖南嶽陽的洞庭湖,北麵是長江幹堤,它是亞洲規模最大的淡水白鯧等四大家魚種資源庫。就在決堤的前一天晚上8時,監利縣長江水位高達38.14米,超警戒水位3.64米,超保證水位1.57米。9日上午8時,監利水位又繼續上漲,高達38.16米。
從7月初第一次洪峰經過監利,該縣便把三洲圍垸作為確保的7個民垸之一重點防守。8月5日,在相繼主動棄守新洲、西洲、血防3個民垸之後,長江水位並未回落,反而因第四次洪峰的到來持續上漲。
麵對這種局麵,為確保荊江大堤、長江幹堤以及洞庭湖、武漢三鎮的安全,棄守18年沒有被洪水侵襲的三洲圍垸就成了一種必然。這對接到命令的該縣任何一位決策者來說,都並非一種輕鬆的舉動。因為該垸的直接損失至少在5億元以上。何況,這個圍垸的民堤在垸內村民的護守下,一直固若金湯,極少發生險情。
8月8日下午2時許,監利縣防汛指揮部接到省防總的命令後,立即召開緊急會議統一思想,研究如何迅速執行命令。監利縣縣長趙毓清請示荊州市委書記劉克毅說,三洲聯垸交通閉塞,隻有一條鹽公路可以疏散轉移當地民工和群眾,當天完成扒口行洪任務十分困難,是否能將時間延遲到第二天上午。劉說:“一定要按命令的時間執行到位,扒口行洪不得動搖!”
下午4時許,趙趕到三洲聯垸防汛指揮部,與指揮長彭小平一起組織群眾撤退。直到晚上10點左右,轉移工作才基本完結。但這時,防汛指揮部已被上千群眾圍困,群眾砸壞了指揮部門前一些船隻的船身和玻璃。離縣城約70公裏決堤處的近400名村民也自發集合在民堤上,堅守到第二天早上6點多才回家休息。一位村民說:“我們能守住大堤。現在子堤上的2000多個編織袋都是我們自己拿出來的。”
9日淩晨,監利縣水利局防汛值班中心二樓會議室依然燈火通明,縣委常委會正在這裏緊急召開。當地縣委、縣政府領導一致表示要堅決執行扒口行洪命令,並確定9日12時整扒開三洲圍垸。
但是,原計劃在中午12時的決口,由於村民與幹警之間的爭執,又拖到了下午2時許。一些村民甚至屈膝跪了下來,哀求不要決堤。一個月前還在武漢做生意的村民高章琨聽說家鄉遭受水災後,放下生意便趕回八姓洲家鄉參加抗洪搶險,他16歲的兒子也一同隨他上陣。“本來以為快堅持到最後了,”他憂傷地說:“沒想到家裏還是要被淹掉。”
現場的一位記者問他:“縣裏、鄉裏沒有給你們做工作嗎?轉移村民的時候你們不是都沒有意見嗎?”
他說:“我們也懂舍小家、保大家這個道理,可真到要決堤的時候,我們哪裏舍得呢?那裏麵就是我們的家啊!我們不是保不住大堤,眼睜睜看著洪水把家淹了,誰不心疼?”
他與幾十名村民衝上大堤,試圖阻止決堤的人們。現場指揮決口的監利縣副縣長易賢清和負責疏散群眾的縣公安局副局長陳德喜受到了村民的圍攻和謾罵,但是,他們始終在耐心勸說著激動的村民。最後,站在衝突現場的一位記者也忍不住高聲喊起來,勸導村民說:“大家為了全局,舍棄自己的小家。我們會把你們做出的巨大犧牲告訴全國人民。全國人民會記住你們做出的犧牲。”
那時,酷熱的陽光照射在波濤起伏的江麵上,大堤上的空氣一時似乎凝結了。村民們疲憊的臉上沒有絲毫笑意,汗水流淌在他們鐵青的麵龐和身上,反射著晶瑩的陽光。他們的眼睛有些茫然和呆滯地望著將要決口的大堤,滿含著某種希望。堤下望不到頭卻快要成熟的稻穀則在微風中搖曳,一點也不知道它們將要麵臨的災難。
3點零5分,寬闊的大堤終於挖開了一道縫隙,渾濁的江水湧過來,穿越堤麵,向垸內流去。村民們又一次衝動起來,他們扛著盛滿泥土的袋子,揮舞著鐵鍬和鐵鏟衝向決口,試圖把決口重新堵起來。幹警們再一次擁上去勸阻村民,把他們攔阻在距離決口不到3米遠的地方。
5名幹警跳入江水中,扒開阻擋著江水的子堤。決口一尺尺地在加寬,江水漫過堤壩,漸成急流,滔滔如湧,奔瀉到堤垸內。那位70多歲的老大娘哭喊著奔跑過來,如同失去了親人。
衝突中,村民們失去理智地要把柘木鄉鄉長張雲山拉去當人質。張哽咽著說:“我不願意扒口。可作為共產黨員,我隻能服從命令。群眾圍攻我、罵我,我都沒有意見和怨言。我們都知道,扒口是為了更多人的利益。看著老百姓流淚,我也一樣心疼。他們在大堤上堅守了40多個晝夜,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
易副縣長站在決口邊,一點也不在意奔騰的江水衝刷著自己的鞋子和褲腳。當記者要采訪他,讓他說說感想時,他擺擺手,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沒有什麼可說的。”
下午4點多,決口擴展到4米左右。江水衝下堤坡,沿堤10多米高的無數棵白楊樹和10多萬畝良田漸漸受到江水的浸湮。站在決口邊的村民久久不願離去。
當天,監利縣縣長趙毓清向荊州市紀委、荊州市委書記和市長寫了一份說明情況,他說:“我在執行省市防指關於三洲扒口行洪命令的過程中,態度是積極的。但實事求是地說,也不是沒有一點想法。看到四五萬群眾幾十年的積累毀於一旦,我們40多天的艱苦防守前功盡棄,我感到痛心。盡管我們作出了很大努力,但由於種種原因還是沒有按時完成省市防指的命令,我作為縣防汛指揮部指揮長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8月11日,一篇關於三洲圍垸扒口行洪的報道刊登在《中國青年報》上,監利縣委、縣政府將這篇報道複印了100份,並特意向該報寫來一封言辭懇切的感謝信,感謝報道出了當時的真實情況。
四、最難做出的抉擇
整個1998年抗洪的漫長過程中,最讓人難以做出扶擇的是什麼時候?
——是8月16日夜間。
最難做出的抉擇是什麼?
——是第六次洪峰到來時,決定是否實施荊江分洪。
16日,長江第六次洪峰順流而下。中午11時,沙市水位暴漲到44.75米,遠遠超出保證水位44.67米。洪水到來時卷起的巨浪,濺到了荊江大堤的堤麵。此後,沙市水位一路攀升,以每小時0.2米-0.5米的速度扶搖直上。
14時,44.77米。
16時,44.82米。
18時,44.84米。
21時,44.95米。
23時,45.05米,超出了國家抗洪預案的荊江分洪水位45米這個標準。而1954年三次動用荊江分洪工程時,水位都沒有達到45米。當年荊江分洪及各大堤開口分洪總計分洪量超過1000億立方米。專家估計,如不分洪,沙市水位將比44.67米高出l米一2米。水情消息迅速通報到沿江各地和北京,數百萬軍民、各級防指和國家防總,都緊急行動,做好了繼續嚴防死守和實施分洪的兩手準備,各級防指分洪準備的實施情況和進展不斷報到上級防指。
次日上午9時,沙市水位45.22米。
根據湖北省防總命令,荊江分洪區在8月6日、12日之後,第三次進入準備分洪的緊急狀態。
16日晚10時,荊江分洪前線指揮部內氣氛緊張,電話、手機、對講機響個不停。轉移分洪的一位負責人正在用電台呼叫22個安全區內的工作人員,要求他們在11點之前全部撤離。一個不留。他說:“1954年第一次分洪是在7月22日淩晨2時20分。目前我們已經做好所有準備,一旦下達分洪令,縣人武部將由北向南,順著分洪方向鳴槍示警,各村報警器也將同時嗚叫。由於時間太急,原定由直升機放紅色信號彈的計劃已取消。”
16日下午5時,荊州市防指第三次發出《荊江分洪區群眾緊急轉移令》。7輛廣播車和縣廣播電台、電視台滾動播出轉移令。分洪區隻能出不能進,公安幹警、解放軍部隊以每個村使用一個排的兵力立即出動,配合當地幹部對分洪區遺留人員進行拉網式搜索。緊隨其後的30部卡車。負責收容輸送遺留人員。分洪區內漆黑的公路上,偶爾可見少量群眾騎著摩托車、自行車,匆匆向安全區轉移。路邊民房,人去樓空。
搜索發現,分洪區仍滯留不少群眾。晚7時40分,指揮部再次發布《特別公告》。前方報告,在分洪區南端南線大堤上還滯留著一兩萬群眾。荊江分洪前線指揮部指揮長王平命令副指揮長黃建宏,迅速把群眾轉移到黃山頭鎮。黃彙報說,那裏已擠滿了群眾,再進一兩萬人,連站腳的地方也沒有了。王平接通石首市委書記易法新的電話,要求石酋市安排接受這一兩萬群眾,易當即表示接受。
在公安縣楊公堤路口,16日晚9時30分,最後一批分洪區內的群眾正在往安全區轉移。在10分鍾裏,有10多家村民拉著板車向堤內跑來。還有一些人試圖往外跑,取回家裏最後的一點財產,被戒嚴的武警阻止。路口電杆上的廣播一直在滾動播出縣委書記的分洪轉移命令。
晚9時20分,王平下令拉響警報。警報一直要求響到10時為止。一旦開閘後用以通知分洪區內幹警最後撤離的鳴槍報警的子彈,下發到每隔5公裏一人的鳴槍人員手中。
與此同時,150艘衝鋒舟、100艘民船備足油料,待令救援落水群眾。國內外約700名記者到達荊州。這一時刻,《中國青年報》在公安縣分洪指揮部、分洪區北閘、分洪區西大堤、石首市、監利縣、洪湖市、武漢市、嶽陽市、九江市、南京市一線部署了20多名記者,做好了全線報道分洪的準備,其中荊江分洪區3名記者、荊江分洪口——北閘爆破線附近另有3名記者均在冒雨守候。國內外各界人士關注著長江水情和荊江分洪的決策,荊州市郵電局開設的水位查詢熱線,當晚查詢沙市水位的電話8000多次。
按照分洪的準備預案,防止北閘被泥沙淤埋的2800米防淤堤要按時炸開。當天下午3時45分,武警荊州支隊1000多名官兵緊急向防淤堤扛送20噸炸藥,協助解放軍某部工兵連挖開預留炸藥室,放置炸藥,安裝引信。設計炸開口約2200米。晚9時30分,作業完畢。10時15分,工作人員撤離警戒區,爆破工作準備就緒。
荊江分洪指揮部的氣氛幾乎凝固,所有人都靜靜地看著桌上的一台傳真機,最後的分洪命令將由這裏接收。此時沙市水位已突破45米,達45.07米,以平均每半小時1厘米的速度上漲。平時一小時一報的水位情況,也改為半小時一報。
16日上午45分鍾後,國家防總來電,要求長江水利委員會水文局預報處立即核實清江隔河岩水庫的入庫洪峰。因為隔河岩的水量直接影響到沙市水位。清江大雨滂沱,隔河岩水庫無法再冒險超高蓄水。長江水利委員會水文局接電立即部署荊江行洪水文測驗工作,各路測量技術人員分赴各個處於風口浪頭的測量點。下午17時30分,水文局預報處根據變化了的隔河岩泄水量資料,預報8月17日8時,沙市將出現洪峰,最高水位達45.30米左右。
一分一毫,事關全局。分與不分,一字千鈞。中央領導同誌再一次讓水文局拿出最準確的預報,並要求專家們在一個小時之內回答6個問題。長江委副總工程師陳雪英說,當晚專家們分析沙市44.67米的保證水位是1954年定的,1972年、1980年長江中下遊五省市座談會決定將此提高到45米,目的是可以減少分洪2億立方米。而根據現實的雨情、水情、工程情況預報,近年來荊江大堤堤身、堤頂都已達標,堤基也進行了部分修理,沙市超過45米的洪峰量隻有2億多立方米,而且持續時間隻有幾天,因此荊江大堤能夠在較短時間裏承受趨於極限的壓力。
專家的這一結論,為中央最後的決定起了關鍵性的作用。
8月16日下午,得知今年長江第六次洪峰正由上遊向荊江河段逼近,江澤民總書記、朱鎔基總理高度重視這一嚴峻形勢,指示溫家寶即赴湖北荊州現場指揮。下午6點半,江澤民向參加抗洪的解放軍發布命令,沿線部隊全部上堤,軍民團結,死守決戰,奪取全勝。同時要求地方各級黨政幹部率領群眾,嚴防死守,確保長江幹堤安全。
嚴防死守,換句話,就是不實施荊江分洪。
接到江澤民總書記的指示和國家防總的部署後,荊江兩岸上百萬軍民立即行動。廣州軍區、濟南軍區的負責同誌陶伯鈞、史玉孝等,親自率領抗洪官兵把守最險要的堤段;湖北省委書記賈誌傑、省長蔣祝平以及各級黨政主要負責人和群眾一起堅守大堤。
17日清晨7時,沙市水位上漲到45.19米。溫家寶一行忙碌一夜,又直奔沙市水文站,與正在進行水文測報的技術人員共同分析枝城、沙市、宜昌、城陵磯、漢口等地水位、流量及變化趨勢,指示他們及時提供水情信息。隨後,溫家寶一行沿荊江大堤驅車趕往江陵縣郝穴鎮鐵牛磯險段。
堤外洪水洶湧,鎮水鐵牛已淹沒過半。守衛在這裏的解放軍官兵們表示,堅決執行命令,堅持堅持再堅持,直至抗洪的最後勝利。在場的幹部群眾表示,人在堤在,堅決守住大堤。
17日上午10時,溫家寶來到沙市觀音磯險段。此時,沙市水位維持在45.22米的最高水位。他向在場的幹部群眾說:長江第6次洪峰正在通過沙市,沙市水位是45.22米,這不僅是今年最高水位,而且是曆史最高水位。荊江大堤、洪湖大堤、武漢大堤都在經曆一場曆史上前所未有的重大考驗。
上午11時,沙市水位開始回落,長江第6次洪峰順利通過沙市。晚8時,沙市水位回落到45.10米,荊江大堤安然無恙,百萬軍民仍在嚴防死守。
至此,荊江分洪區經曆了3次分洪準備工作。埋在閘口和大堤的炸藥終於沒有引爆。
五、有士氣才能勝利
1998年8月6日,剛剛上任幾個月的朱鎔基總理又是一夜難眠。這次,折騰得他睡不著覺的,不是經濟增長問題,也不是機構改革、糧食改革、住房改革、金融改革、衛生保健體製改革等棘手問題,而是在他政務日程表之外的長江。
這一天,長江在沙市水文站的水位標高達到了44.95米。而荊江大堤的預定分洪水位是44.65米,最高保證水位是45米。如果江水繼續上漲,勢必就要麵對分洪的問題。分還是不分?分,遺留問題應該怎樣解決?不分,長江大堤還能夠承受多大的壓力、還能堅持多久?應該怎樣調配力量,才能確保長江大堤萬無一失、長江沿岸人民的生命財產和經濟建設成果盡可能地少受損失?
早在一個月前的7月4日至5日,朱鎔基就曾親臨江西省九江市長江防汛抗洪第一線,代表黨中央、國務院和江澤民總書記慰問正在日夜奮戰抗洪救災的幹部、群眾和人民解放軍、武警官兵,並對長江防汛抗洪工作做了部署,要求確保長江大堤萬無一失。但誰都沒有預料到,今年長江的水會越來越大、大到似將顛覆的程度。
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還有更大的洪水在後麵。
一夜輾轉,天漸漸亮了。7日晨6時,朱總理登上轎車,從北京直奔北戴河,麵見正在那兒辦公的江澤民總書記。
就在朱總理到達北戴河之後不多一會兒,曾被認為“固若金湯”的九江長江幹堤決口。舉國震驚,海外媒體報道鋪天蓋地。
7日的晚上,北戴河睡不著覺的人就多了。江澤民總書記主持召開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緊急研究部署長江抗洪搶險工作。
又是一次“八七會議”,這次會議的氣氛異常嚴峻。
江澤民總書記眉頭緊蹙,神色嚴肅,語調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