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黛玉心坎上,黛玉哇的一聲哭,剛剛喝的湯藥,全吐出來。紫鵑忙拿絹子給她,說:“姑娘再生氣也該保重,否則因而壞了身子,寶二爺心裏怎麼過得去呢?”
一句話又說到寶玉心坎上,寶玉見黛玉一邊哭,一邊氣喘,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心裏萬分懊惱,實在不該跟她生氣。寶玉一靜,淚水不由得滴了滿臉。襲人和紫鵑見主子們哭得如是傷心,也在鴉雀無聲中輕輕啜泣。
老婆子們見寶玉和黛玉在瀟湘館裏大吵大鬧,已有人通風報信到賈母、王夫人那裏去,惹得賈母和王夫人趕快進瀟湘館來瞧。賈母和王夫人來,看寶玉和黛玉兩人已相對無言,悄然無事,隻得把襲人、紫鵑兩個大丫頭叫來,將她們連說帶罵,教訓了一頓。
寶玉和黛玉卻都沒肯善罷幹休,過了幾天,兩人誰也沒說道歉,天天都無精打采,家裏有人生日擺酒唱戲,兩人都托病不去。賈母見他們兩人這樣,心下也猜出七八分來,同王夫人抱怨道:“我這老冤家,不知是哪世造的孽,偏遇著這兩個不懂事的小冤家!不是冤家不聚頭,沒有一天不教我操心!恐怕等我閉了眼、斷了氣,這兩個冤家還要鬧上天去!”
不是冤家不聚頭——這一句話,讓丫頭們傳到了怡紅院,也傳到了瀟湘館,黛玉和寶玉聽了,都仿佛參禪般,將此話細細咀嚼,潸然淚下。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歎。鬧到了端午,到底還是寶玉先上瀟湘館賠罪。
紫鵑一聽便知是寶玉叫門,笑對黛玉說:“二爺想必是來賠不是了。”黛玉心喜,口裏偏嚷:“不許開門!”紫鵑心頭暗喜,徑自開了門,笑道:“寶二爺,我還以為你再也不來了!”
寶玉一進門,料黛玉必在裏頭豎起耳朵聽,大聲說道:“一件小事,倒被你說成大事了!我好好的,為什麼不來?就是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妹妹好了沒?”
紫鵑悄悄說:“身上好了,隻是心裏還不舒服呢。”
寶玉跨進了內室,隻見黛玉又伏在床上哭。寶玉開口便說:“妹妹,我知道你已經不生我氣了,對不對?”黛玉不答,寶玉又說:“我們可別因一時拌嘴生分了,叫人家看笑話來勸我們。”又是好妹妹、好妹妹,一聲一聲,招魂似地叫。
黛玉說:“別來哄我!你就當我走了!”
寶玉笑道:“你要走去哪裏?”
“我回家去!”
“那我就跟了你回去!”
“如果我死了呢?”
寶玉不假思索:“你死了,我做和尚!”
黛玉一聽到他又說了狠話,頓時將臉拉了下來,道:“你要是再胡說八道,我就把這話告訴老祖宗!”
寶玉自知話說得又過分了,脹紅了臉,低了頭,不敢作聲。黛玉兩隻眼睛瞪了他老半天,隻歎了一口氣,咬著牙,用手指在寶玉額頭上戳了兩下,哼了一聲,說:“你這個……”
本來打算說,你這個狠心短命的東西!又怕說了這句玩笑話,不小心折了寶玉的壽,那自己豈不成了天大的罪人?心裏忽有不祥之感,萬一自己和寶玉的玩笑話都有神明聽見,全成了真,該怎麼辦?原盼望與他廝守,地久天長,不怕他瘋瘋傻傻,嬉笑怒罵,但,眼前這一切是不是會待良辰美景一過,皆成斷井殘垣?昏昏茫茫想了一遭,她又歎了一口氣,拿起手帕來擦眼淚。
寶玉也陪著她哭。哭了半晌,想想又心有未甘,笑著拉黛玉的手說:“我的五髒六腑都給你哭碎了,你還哭?我們出去走走……”
黛玉將手一摔,說:“不要拉拉扯扯!你已經這麼大了,還這麼涎皮賴臉的,不羞人麼?”
一個是隨口開出玩笑隨風散,一個是事事放心上估量,他的一兩有她的十斤重,教她怎好輕輕鬆鬆過重重難關?
“好了,好了!”兩人都給這突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原來是鳳姐跑了進來,笑道:“老太太天天擔心你們兩個,叫我來看看你們好了沒有,我說,不過三天,一定歡歡喜喜了,看你們,手拉手哭成烏眼雞,做什麼?跟我到老太太那裏去!”
《愛上紅樓夢》 第四部分不是冤家不聚頭(3)
“不是我,不是我!”那個仲夏,寶玉常從夢中驚醒過來。襲人問:“你怎麼了?”他隻是撫著胸口,答不上一句話來。他夢見了金釧兒,不是昔日愛和他開玩笑的金釧兒,而是投井後,渾身浮腫,睜著一雙死魚般不瞑目的金釧兒,冷冷地看他。似乎在說什麼,在說:寶玉,你別害我!寶玉隻覺整個人給她飄飄茫茫的眼神釘綁了,動彈不得,脖子上,冷汗涔涔。“夢見什麼?告訴我?”襲人頻頻問。
告訴她有什麼用呢?他明知她會怎麼安慰他。她是個規矩裏頭的人,像一尾魚缸裏養的金魚,再怎麼優雅美麗,賞心悅目,卻永遠跳不脫那個缸子。他永遠明白她要說什麼,但她卻看不到他的惶恐。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寶玉不知道自己一句玩笑話兒,會惹來一條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