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康熙大帝·奪宮初政 第十四回 史龍彪翻悔皈清室班學士解疑鼇公府(1 / 3)

魏東亭一行急走了半個時辰方才站住,下馬來給何桂柱鬆了綁,笑著給他掏出了嘴裏的抹桌布道:“老板,這一次擦幹淨了嘴,十年不用漱口……”

何桂柱長長透了一口氣,跺腳埋怨道:“好魏爺,你悶死我了,怎麼不早點給我掏出來?”魏東亭道:“你一嗓子喚出我名字來,豈不大大麻煩!”說畢哈哈大笑。

穆子煦驚訝地問道:“大哥,這是——?”魏東亭道:“這就是悅朋店老板,姓何名桂柱,本想吃他的東道來著,不料今夜竟吃我的了!走吧,都到我那去,咱們吃個痛快!”

返回虎坊橋魏東亭宅上,已是四更時分。史龍彪和明珠兩個因各懷心事,在床上翻來覆去正睡不著。老門子上了年紀熬不過困,坐在堂屋角春凳上睡著。家下仆人給魏東亭開門進來,也不驚動人,一幹人悄沒聲兒穿過客廳來到了後院,明珠、史龍彪早已起身迎了出來。魏東亭便吩咐穆子煦:“這幾位兄弟住東廂房,咱們這邊來,今夜睡不成了。大家吃酒耍吧!”當下便引著他們進了西屋。

明珠見魏東亭身著嶄新的三品武官服色,在燈下耀得眼亮,欽羨地道:“哥哥一夜便連升三級,小弟合當祝賀。”眾人這才瞧見魏東亭今夜裝束端的鮮亮——紅珊瑚頂大帽子,補褂下金線宮製江牙海水,石青袍子後麵懸著鏤金嵌玉的一柄長劍,渾身上下一嶄新,煞是英武。

魏東亭給大家瞧得不好意思,雙手解下寶劍說道:“這是聖上親賜小弟的,不敢獨享,諸位也開開眼。”強驢子性急,上前便要拔出觀賞。魏東亭卻莊重地將劍舉過頭頂,然後放在桌上,退後一步,又躬身一揖。眾人見他如此恭謹,不禁肅然。

明珠上前捧起寶劍端詳,便抽了出來,方出鞘便覺寒氣逼人,晃一晃,照得滿屋亮閃閃的。明珠失驚道:“此乃太祖身佩之劍,如何有緣到哥哥手中?此乃非常之恩遇也!”魏東亭按捺著激動的心情,將文華殿康熙封贈的情形詳細告訴了大家,說到最後已是淚光晶瑩:“聖上今以此劍賜我,正是要我建勳立功。聖上以國士待我,我即以國士報之,魏東亭縱碎屍萬段,也要報答此知遇之恩!”

“一將功成萬骨枯,”史龍彪歎了口氣,弦外有音地道,“你們求功名的人,心思究竟和百姓不一樣。”

大家正沉浸在一種虔誠、肅謹、感恩的心情中,聽得此言不禁愕然。魏東亭想,這倒是試探史龍彪的極好機會,遂笑道:“老伯,您瞧著我是見利忘義之輩麼?”

史龍彪心情極其複雜,打火點煙抽了一口,半晌歎道:“倒不能這樣說。滿洲人入關二十多年了,老百姓日子一點兒也不見好。你這裏講大丈夫遭際不凡,可京西人市上頭插草標賣兒鬻女的有多少!真可歎哪!”

“老伯說的是實情,”魏東亭心情沉重地說道,“但誰使他們拋井離鄉落到這般下場呢?皇上今年還不足十五歲!”

史龍彪沒有出聲。魏東亭心知這話已經點到穴位,接著道:“從順治四年圈地,到康熙這幾年又圈又換,天下蒼生凍餓而死的不知有多少,老伯您不說我也知道。去年我隨皇上到木蘭圍獵,一路上收了幾十具餓殍屍體,皇上難過得掉淚,命人收葬,說:‘這都是朕失政所致……’”他瞥了一眼史龍彪,接著道,“我們還看見一父一女,那孩子餓得麵色青白,頭上插著草標,見我們走近,以為是買主,又驚又怕,渾身抖著撲到老人懷裏,嘶啞著聲兒哭‘爹呀,別賣我,我會織草席、會燒飯,我討飯、當童養媳都……行……你呀……你不心疼我啦!’一邊哭一邊抓打老人……皇上當即拿了二十兩銀子賞了他們,眼睛看都不敢看他們……這能說皇上不恤民,心地不仁麼?”

聽到此處,史龍彪也不禁動容,旋又勉強問道:“一邊下詔禁止圈地換地,一邊朝臣又在大圈大換,這算個什麼意思?”

“對,是這樣的。”魏東亭道,“這便是今夜皇上召我的真旨。皇上說歸說,臣子仍照老樣做,天下哪能太平?”

魏東亭瞧準了史龍彪外剛內柔的秉性,一點也不客氣地痛下針砭:“老伯任俠仗義,縱橫江湖幾十載,號稱鐵羅漢,是頂尖兒的好漢了,恕小侄冒犯,不知老伯到底曾救過幾萬人?”

這一語下得很重,眾人正擔心史龍彪受不了,魏東亭卻提高了嗓門:“這不是殺幾個貪官的事,也不是複辟明室的事。現皇上決意更新政治,複蘇民生,而內有權臣,外有藩鎮竭力阻撓,皇位都坐不穩,性命也無保障——”說至此,魏東亭忽向史龍彪一揖拜倒,揚聲問道,“即以小侄如今的處境看,敢問老伯當何以處之?是助皇上?還是鼇拜?吳三桂?或是別人?”

史龍彪早又愧又窘,忙雙手挽起魏東亭:“賢侄不必說了。我枉自活了五十年,並不明理!”紅著臉坐下歎道,“實不相瞞,我與鑒梅進京尋你,原為做一番複明的事業,如今人事俱非,鑒梅現在鼇府做了丫頭,與我也常常見麵……隻是……”

“哦!”明珠忽然失口叫道,“我明白了,老伯原是為南明永曆入京來的——”

“禁聲!”魏東亭低聲喝止,“哪有這話,永曆早死了!”

“明珠說的不假,你也不必掩飾。”史龍彪苦笑道,“說難聽點,算他一個坐探。今夜聽了你一番理論,我才明白,永曆比起康熙,連條蚯蚓也不如!”

“咱們不說這些了。”魏東亭道,“老伯英風蓋世,如遇明主,一生事業正長呢!”

穆子煦、郝老四、強驢子和史龍彪幾個聚在燈下賞劍,明珠心裏仍激動不已,端起一杯酒,頭一揚飲了下去,在廳內踱了幾步,口中微吟道:

風雲會龍泉,有劍何燦然!

斷得天河水,甘霖灑人間。

魏東亭不禁笑道:“兄弟好大誌氣!”

明珠已有醉意,大笑道:“若論兄弟才資,雖不及兄,也算說得過去的了,隻是空懷報國之心罷了。時乎,命乎!”他已有狂態,眼中流出淚來。史龍彪、穆子煦、郝老四受到這種情緒感染,黯然不語;強驢子隻知道風高放火、月黑殺人,卻不理會這些,自顧飲酒大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