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康熙大帝·奪宮初政 第二十三回 伍次友移居白雲觀史鑒梅受拷後堂房(1 / 3)

聽魏東亭講說一遍,伍次友又驚又怒,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兒,酸甜苦辣鹹俱全。良久,方冷笑道:“倒想不到我伍次友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一篇文章倒博得鼇大人如此青睞!”說到激動處,將手指緊緊攥起,朝桌上猛地一擊,“砰”的一聲,滿桌的湯菜都跳了起來。“我自去出首,該領什麼樣罪,一人當了!”

說著抽身便走,卻被魏東亭一把扯住,蘇麻喇姑急得叫道:“先生去不得!”伍次友掙兩掙,哪裏動彈得了?

見蘇麻喇姑急得容顏大變,半含怒半含情,又被魏東亭扯定了不放,伍次友隻好長歎一聲,氣咻咻坐下垂首不語。魏東亭笑道:“伍先生你發什麼急!鼇拜他不是徒勞撲空一場嗎?這棋正下到節骨眼上,又何必急躁呢?”

“我不出首,”伍次友歎道,“鼇拜終不肯甘休,將來出事,總會連累你們的!”說著抬頭看了婉娘一眼。

蘇麻喇姑心裏一熱,眼圈兒就紅了,忍淚溫語勸道:“先生上次給龍兒講的《留侯論》,其中有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當時,我們聽了也不甚介意——原以為是說給旁人聽的,現在遇到事兒了,倒反想起來,又覺得是說給自己聽的了。先生今若憑意氣用事,何濟於事?”魏東亭也道:“鼇拜搜府,明說是拿兩個人,你幹麼要一人投案?倘若向你要另一人,你到何處去尋?”

“那個人是誰?”

“我們哪裏曉得,你倒問得好!”蘇麻喇姑笑道,“你且在這個地方兒安置下來,龍兒每日照常前來上學,待風平浪靜之後再回城裏,不也甚好?”

“也隻好如此了。”伍次友懊喪地說道,“隻是這個飯店,人來人往的,怎麼好讀書呢?”

“二爺也太瞧不起小的了。”何桂柱忙笑道,“二爺若在這裏教書,我還開什麼店?——你說這兒不好,請二爺挪步跟我去後頭瞧瞧。”

伍次友半信半疑地跟著何桂柱進了後院,蘇麻喇姑、明珠和魏東亭也跟隨著魚貫而入。初看時也沒什麼稀奇,踅過了柴房和兩間小屋,穿過一道不起眼的小門,呀!裏頭竟別是一重天地!

這是一塊凹地,中間有五畝見方一大片池子,石板橋通向池心島。池水清冽明淨,倒也沒有放養金魚之類,隻放了一些尺餘長的青鰱,時而飛池,撲通撲通地響。四周崖岸種植不少垂楊柳、龍頸柳,微風一起,千絲萬條婆娑生姿。水麵上漣漪蕩漾,波光粼粼,清人眼目。沿橋過池,對岸七八間蘆棚茅舍參差錯落,隻中間三間茅簷鬥拱上,懸著“山沽齋”三字泥金黑匾。屋裏頭一色兒都是樸而不拙的竹木器具。這山沽店從外頭看著實俗陋,貌不驚人,豈知這正是高手佳作,藏秀於內。相形之下,甚或令人覺得索府花園大有雕鑿之嫌。伍次友失口叫道:“好去處!”又回頭對何桂柱笑道,“不讀莊子不能領悟此齋之妙。”

“是呢!”柱兒忙賠笑道,“小人知道二爺是必定喜歡的。這池心島上還有一座假山沒有修好,堆的那些太湖石疊成了才好看呢!”

“我在這裏,”伍次友道,“假山倒不必修了。弄上瓜棚豆架,再栽上葡萄樹,綠陰陰的就好,何必再作人工雕飾?”

眾人正說著,見一老人長髯飄胸,帶著幾個後生從茅舍中出來,雖是褐衣麻鞋,卻個個精壯無比。伍次友道是店中使用的夥計,也不在意。那明珠卻知是史龍彪帶的穆子煦三兄弟,還有從大內精選的十幾個親貴子弟在此擔任侍衛,又安置了二十名親兵入白雲觀扮做道士,暗地守護這座小店。——這就是熊賜履為康熙安排的又一處別墅,專供他作讀書之地。“山沽”諧了狡兔“三窟”的音——伍次友盡管博學貫古今,又哪能想到這些!

伍次友在山沽齋前癡立片刻,一陣秋風颯颯襲來,池水蒼茫,想起自家身世遭際,不禁悲從中來。他瞧了瞧近前的人,似乎陌生了許多。連婉娘在內,他隱約覺得大夥都有一件重要的事瞞著自己,然而他想不出是什麼事,也無法張口詢問。當下笑道:“這裏好是好,龍兒每天怕要多跑不少路呢!”

婉娘笑道:“你自管教你的書,他要來,你便講書,他不來,就坐岸邊垂釣也是雅事。”伍次友笑著點頭。正在這時,柱兒忽然回頭道:“二爺,您瞧,那不是龍兒來了?”

鼇拜撲了空,悵然而歸,又氣又惱,在路上就吩咐歪虎道:“且不必回府,你飛馬先報班大人,說我這就去訪他。”歪虎答應一聲,打馬飛奔而去。所以鼇拜到班布爾善府邸時,左旁門早已打開,劉金標在迎候著。大轎一直抬到二堂始方停住。鼇拜一屁股坐在中堂太師椅上,不等班布爾善開口說話,便笑道:“這是怎麼回事,連個人毛兒也沒查出來,虧你這智多星還事前派人打探過!”

班布爾善身著紫絨繡袍,腰間也不係帶子,一隻手在背後輕撚辮梢,一隻手撫摩著剃得發亮的腦門,陷入深思之中。搜府落空,他已聽歪虎稟了個大略,心下不免驚疑。隻是他的城府頗深,沒有露出聲色來。良久,他唏噓一聲道:“鼇公,不知你想過沒有?在此之前,你尚可退居為隱士。這著棋如今已走到這一步,真是再無退路了。”

“要什麼退路?”鼇拜突然大笑,“曹操也是英雄!如今沒了劉玄德、孫仲謀,還有什麼可怕的!”班布爾善也笑道:“雖無孫劉,但也無漢獻帝,您可大意不得喲?”

這倒是真的。鼇拜頓時改容道:“此言甚當,依你之見,老三今日究竟在哪裏?”班布爾善道:“此事不必查考了。明明偵得老三每日都去索府,今日又有人親眼瞧見小轎進去,卻撲了個空,看來透風是一定的了!要緊的是,風是怎麼透出的,是誰把風透出去的。昨夜至此時,尚不足十二個時辰,竟是如此之速!這是最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