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積案君臣夜勤政
盜令箭保柱自投誠
康熙十一年的第一場大雪在靜悄悄地飄落著。先是碎米一樣的雪粒,接著便像鵝毛片一樣地悠蕩旋轉,把整個京城裝扮成銀色的瓊樓玉宇,耀人眼目。
周培公和小瑣已有好久沒有見麵了,當他再次來到爛麵胡同尋訪阿瑣時,不禁大吃一驚,她家的柴門生塵,蛛網羅窗。經過幾度打聽,總算得了實信兒。自那次二人分手後,她的父親不久便病故了,哥哥到黑龍江去挖人參,又不在家。不得已她頭插草標自賣自身,埋葬老人。以後鄰人們再也不知她的下落了……周培公隻覺得頭昏昏沉沉的,兩腿像灌了鉛似的,在雪地裏拖著沉重的步履回到巡防衙門,站在一人多高的石獅子旁發呆。大街上已鋪了一寸多厚的積雪,頭上融化了的雪水一滴滴往脖子裏流淌,他好似全無知覺。
“培公,到處尋你不著,你怎麼站在這裏?”
周培公猛聽有人說話,渾身一激靈清醒過來,見是圖海從側門騎馬出來,忙改容笑道:“出去看雪景兒,回來遲了,瞧著衙門口這積雪很有‘古廟落雪無人掃’的味兒,就看呆了——這個時辰,軍門還要往哪裏去?”
“把你的馬讓給周大人。”圖海回頭對一個戈什哈說道,又轉臉對周培公道,“聖上有旨,召見我們呢,快上馬吧!我們先慢慢走,衣冠朝珠叫他們隨後送來!”
周培公上了馬,有些茫然地環顧四周,將韁繩輕輕放鬆了,兩匹坐騎在十幾個戈什哈的簇擁下緩緩行進。周培公此時方收攝心神,無聲地舒了一口氣。
“怎麼,這次又是一無所獲?”圖海在馬上轉臉笑道,“那麼個大活人還能丟了,真怪,明日我叫順天府幫你查一下!”
周培公點點頭,說道:“軍門,多承你掛心。不過,這件事我不想張揚出去。”圖海笑道:“你這人真怪,心裏整日放不下,又不叫人幫忙;這個阿瑣也很怪,既有情於你,又知你在這裏做了官,怎麼連個信兒也不捎來?”周培公苦笑道:“軍門不要誤會,阿瑣於我有恩是真,有私情是說不上的,我如今是,不想看著她去受窮。”
“風塵知己嘛!”圖海說道,“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這是大丈夫的本色嘛。她不來見你,說不定有難言之隱,也隻好仔細再打聽著吧。”周培公點了點頭,又問,“這麼晚了聖上叫進去,有什麼事呢?”圖海搖頭道:“不曉得,總是京畿防務上的事吧,聽說吳應熊和楊起隆他們勾在一起了,說不定要大舉剿殺的!”
周培公勒住了韁繩,仰著臉想想,笑道:“不會的,若按楊起隆他們所作所為,早該動手拿他們了,這麼長時間不動他們,是怕他們與吳應熊勾連得太深。若拉扯出來,吳應熊犯的是剮罪,真的懲辦他,又怕給吳三桂造了口實——主子想的事兒,總比常人深一些!不過,這也確是一步險棋。”
二人一邊說,不知不覺已到午門外頭,給周培公送袍褂的戈什哈在雪塵中打馬追了上來。在右掖門口,熊賜履、明珠和索額圖早已等著了,見他們過來,索額圖埋怨道:“圖大人,虧你老兄還是個將軍出身,又是奉旨入朝,這早晚才來!我們若不等你,徑自進去,聖上問著你們,怎麼說呢?”明珠卻笑道:“反正皇上還在勤政殿沒回養心殿,我們不如遞牌子到那裏候著。”說著五人便遞牌子進去,果然康熙還沒回來,便按秩位在丹墀下跪下等候。索額圖笑著小聲道:“老圖,我倒錯怪了你,在午門外還能跺腳取暖兒,這倒好,硬凍!”熊賜履卻直挺挺地跪著,回身用目光掃了一眼,大家便都不再言語了。
“麥蓋三床被,頭枕饃饃睡——黃敬說得好!”約莫半頓飯光景,便聽到從養心殿垂花門外傳來了康熙的聲音。他大說大笑,似乎十分高興。張萬強作前導,黃敬和另一位太監一左一右架著康熙胳膊冒雪行進。康熙見他們五個排著跪在雪地裏叩頭迎駕,忙笑道:“天下著雪,免去吧!熊賜履有歲數了,往後免了這個禮——這雪下得好啊,嗯,這下的不是雪,是麵,是白麵啊!”
也許是受了康熙情緒的感染,也許是從大雪紛飛的天井進了殿內,五個人都覺得身上一陣暖烘烘的。見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康熙一邊一連聲地叫掌燭,一邊命侍衛魏東亭、狼、強驢子、穆子煦都到廊下值差,又命熊賜履等五人挨次坐在椅上,指著龍案上二尺多高一疊文書笑道:“朕自即位以來,從沒有積過這麼多的案卷,這裏頭禮部、刑部、兵部、戶部的都有,你們分頭去看,批過了朕再過目,由周培公繕淨。我們君臣坐他個通宵如何?辦不完明晚再辦!”
熊賜履聽了笑道:“皇上勤政原是好的,但積這麼點案卷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不妨讓臣等先看了,寫出事由、批複節略,主子再看就省勁多了。主子隻管安睡,明晨五更臣等辦好了再驚動聖駕。”
康熙一笑,也不答話,自取了一份去批閱。周培公挽袖磨墨預備譽繕。這四個人對視一眼,忙都各取一份回座。掌燈的宮女在各人麵前又添了一支大燭,康熙身後比別人多加了兩盞宮燈。殿中刹那間靜下來,隻聽見翻紙的聲。
大約到二更末,五個人才各自批完。熊賜履、明珠、索額圖和圖海陸續輕輕起身,悄悄將案卷送回原處。康熙將自己批過的交給周培公,笑道,“該你忙了,讓他們先假寐一會兒,朕有疑處再叫他們一起來參酌!”說著,將大臣們批過的都抱到自己案邊,一件件細看。
大殿上又沉靜下來,隻有康熙和周培公一個目不停視,一個手不停寫。其餘四個哪敢“假寐”,端坐在一旁注目康熙。大家心裏都很感動,康熙的勤政,早就聽太監們說過,自己平日也有感受,隻沒有想到,他竟如此絲毫不苟。熊賜履不禁暗想:“就是祖龍、唐太宗兩個最勤政的帝王,也未必勵精圖治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