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王查情換門庭智思道析理明大勢
胤一腔心事，跟著胤禮上轎。他很想問一下，王這個散秩大臣究竟有什麼急事忙著找自己？但看了看胤禮臉色，又閉住了口，他有他的章程，左右一會就知道了，何必呢？胤禮已經沒了在園中那種嬉笑頑皮的神氣，他的眼神冷漠，還夾帶著一絲悲淒，不住在向外張望。待轎子到了東四街口，胤禮蹬轎命停，一把扯著胤下來，回頭對轎夫們道：“你們回安定門四爺府，呆會兒我送四爺回去。”說罷帶著胤穿過一個小巷，指著個毫不起眼的門洞說：“四哥，這就是王師傅家。請！”
“四爺來了！”王早就守在堂屋門口。他已經老眼昏花，覷著眼，見胤進來，忙上前就要磕頭，胤忙雙手扶住，說道：“你是我們的老師傅了，就是天子，也還有尊師之禮。你有歲數的人，德高望重，胤如何當得起？”王顫巍巍帶著他們兄弟進來，分賓主坐了，說道：“這蝸居其實屈了二位爺。不過老臣實在有要緊事，四爺若不來，我就隻好再到半道上等您了。”
胤笑道：“我倒沒想到師傅這麼貧寒，早該照應到的。就是我那裏，您還不是想來就來，想去就去？有什麼為難事，隻管請講！”王仿佛有點不知從何談起，幹咳一聲，半晌才道：“我什麼為難事也沒有。我吃著雙俸，朝見不禮，回來有子侄們侍候，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隻我聽說一件事，八爺他們已經知道你府裏住著一個叫鄭春華的，恐怕於四爺……”他沒有說完，胤的心陡地向下一沉，臉色立時變得異常蒼白，好半日方定住神，問道：“師傅，你聽誰說的？”
“我。”旁邊的胤禮答道，“我的一個太監和良主兒跟前的一個管事蘇拉是姑表兄弟。兩個出來串酒，那管事太監吃紅了臉，冒出一句‘別看四爺正經，王府裏窩著欽命要犯！江湖草寇，還有先頭鄭主兒。他這不是要謀反麼？’四哥你想，良妃是八爺的娘，連她手下的都知道了，八爺能不知道？既知道了，又不舉發，是為什麼？”
胤打了一個寒噤，所謂“欽命要犯”自然是鄔思道，連同他帶來的武夷山的幾個護衛，就是“草寇”——這些事早就回明了康熙，倒沒什麼要緊。隻是將鄭春華這個私通太子的嬪妃藏在府中，給老八他們拿住把柄，那真是自己複辟太子的鐵證！胤細長的手指握著椅把手，捏得發白，略一沉吟，說道：“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沒有犯人沒有賊，鄭春華確實活著，就住在我府！”說著便把前頭情由一長一短說了，又道：“……誰都知道，我篤信釋教，皈依我佛，螻蟻我也不肯輕易踩死，何況一個走投無路的弱女子？”王和胤禮兩個人聽著鄭春華悲慘的身世，都怔住了。半晌王才發出一聲深長的歎息，說道：“我是個道學家。當初教太子時，我其實知道他好色而淫，幾番用天理人欲之理規勸他。可他到底不聽我這老朽的話，既害己，又害了人！”說著，他動了情，臉上老淚縱橫……“我在他身上用了多少心血！……不置田莊，不娶妾、不續妻，一門心思想教出一個好皇帝……全都付之東流……我好癡！我好苦的命……”他雙手掩麵，發出似哭似笑的嚎啕聲，令人撕心裂肺。胤禮、胤聽了渾身起栗。
“師傅……”胤禮拭淚勸道，“……別這樣，聽得人心裏越發不好過……”王方雪涕道：“我早就不再指望這個二爺了，哭一哭心裏倒受用。哪成想萬歲聖明一世，竟養出這些兒子來！”
胤一直詫異王，為什麼要給自己報這個信兒，從這幾句話中若明若暗有了答複，歎息一聲道：“師傅，你得好好保重身子，我們兄弟哪個不是你教出來的，終不成個個都不成才？”王道：“你看看，有殺兄害弟的，有逼死母妃的，有執意要氣死皇上的，還有人學王莽在外頭謙恭下士，骨子裏想著皇位的有幾個是好的？胤祥囚了，胤走了，操心天下實務的，又被那些處心積慮的人將要擠對得無處容身！”他說的“逼死母妃”，胤心裏“明白”，除了胤，再不會有第二人！胤瞥了一眼胤禮，見胤禮淚水瀅瀅，臉漲得通紅，頓時心中雪亮。
“不講他們了。”王漸漸平靜下來，問道，“四爺，您打算怎麼處置這件事呢？十七爺原不叫我說，我不放心，終歸想問問您。”
胤的兩手，又濕又粘，全是冷汗，因見二人都盯著自己，便沉吟道：“我這人從不藏假，既然心中無病，我怕什麼？就去暢春園，當麵把鄭春華的事給阿瑪講清楚，由著父皇處置。”
“四爺心地光明，臣心裏讚佩。”王思索著道，“不過這種事，不知四爺為人的，誰肯全信？萬歲今年六十六歲了，到底精力衰憊，不能事事像年輕時那樣洞察一切。你如今深得聖眷，說了，一時也沒要緊，過後就要打折扣，若有小人在旁一攛掇，又要生出軒然大波！”胤禮說道：“這事我和師傅商議許久。瓜田李下之嫌不能不防。曾子何嚐殺人？過門三呼，曾母疑而牆！”
胤起身不安地踱著，他一時也是計窮無策。王仰了仰身子說道：“此人若落到八爺之手，持之有據，謠言惑眾，會葬送四爺的——謠言，能殺人啊！”胤倏地轉身問道：“依著你們怎麼辦？”
“人死如燈滅。”王眼中寒波一閃，“婦人之義從一而終，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鄭氏是死得著的人。”“不行，”胤搖頭道：“我不能做這樣事。”王盯著胤，說道：“按四爺方才講的，我也不忍這樣。但她和四爺比起來，哪個要緊？國家社稷不能沒有你！你操婦人之仁，別人巴不得你這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