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麼?”
“當然一定。”雍正篤定地說道,“我和曾靜直接對話,集成書印發天下,名字也想好了,叫《大義覺迷錄》!”①該書分四卷,上諭10篇,曾靜口供47篇和他的懺悔《歸仁說》,張熙口供2篇。是雍正為洗刷加給他的十大罪狀,和駁斥華夷之辨而作。該書頒行全國,士子必讀,否則治罪。並令曾張二人現身宣講,還交代子孫對他們不得追究。而乾隆繼位後第二個月就捕殺了他們,並下令收繳該書。小說的情節在時間上稍有挪動,該書刊於雍正七年十月,允祥死於次年五月,是為增添“落霞”的哀婉氛圍。
“四哥說成,我信得及。”允祥眼中光波一閃,又黯淡下來。他的臉色漸漸轉色,變得又灰又白。雍正輕輕搖晃了他一下,說道:“老十三,你……很不受用麼?我叫他們過來?”
“別!別……”
允祥拚著全身的勁,手和腳都在輕輕地抽搐顫抖,咬著牙吃力地說:“我的話沒完,來不及細說了。皇上跟前三個兒子,學問都……好,心……心性……不一……三阿哥是個好的……但心性不一,又麵對皇圖,皇上不能不想得更周備些……”
這確是極重要的話,雍正幾乎是伏在他的身上,聽著允祥愈來愈弱的聲息:“先前聖祖——阿哥們爭……爭來爭……去,為的不過是您如今這個位兒……如今又是一代……這種事也是免不了的……四阿哥是個好的……有人魘鎮……追殺……唉……免不了的事……”至此,允祥隻是翕動嘴唇,再也聽不清他說的什麼了。雍正一轉眼見他伸出三個指頭,忙問:“是老的,新的?”允祥喉中咯咯作響,臉色又轉潮紅,吃盡了力才說出:“問問弘晝……”三個指頭兀自抖著不肯垂下。
“太醫!賈士芳!”
雍正大聲喚叫,他的頭嗡嗡直叫,眼前一片昏花,心裏塞了一團爛絮樣混沌不清,直到眾人一擁而入,團團圍住允祥搶救,才略定住神。他在旁急急說道:“救醒他,朕有賞!”賈士芳見醫生們切脈刺人中灌參湯隻是不中用,在旁斷喝一聲:“十三爺,再留一步!”
允祥忽地睜開了眼睛,極清晰地對雍正道:“皇上保重,此番永別了……”頭一歪,再也醒不過來了。這個自幼失家在宮中備受輕慢的貴王阿哥,幾十年間由受雍正照拂到成為雍正的左右膀,追隨雍正忠誠不二,從無半點芥蒂疑忌,而今終於走進了生命的最後歸宿。當賈士芳無可奈何地說“回天乏術,十三爺已不可救”時,雍正先是一陣迷惘,胸口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來,一屁股坐回椅中。
“皇上!”允禮允李衛高無庸一擁而上,扶著他躺在春凳上,幾個太醫丟下允祥遺體忙趨身過來為他扶脈。隻有賈士芳,用憐憫的神情看著這一切,沒有動,隻是說道:“皇上這是急痛迷心,血不歸經,不要緊的。”
雍正吐了一口血,反而覺得胸口暢順了些,呆呆望著允祥的屍體,半晌頹然說道:“回去吧……”
一行眾人回到澹寧居時,天已擦黑,隻是雪下得大了,滿園的樹枝都帶了雪掛,鬆柏竹林冬青等常青竹木上都壓了厚厚的雪。宮闕殿閣也都冰雕玉砌似的,白瑩瑩光閃閃,映得一片明亮,並不覺得天色已經向晚。雍正被李衛和弘曆攙扶著進了暖烘烘的大殿,精神兀自恍惚,聽得自鳴鍾連響八聲,已是戌正時牌才勉強說道:“高無庸,允禮、允、弘曆、李衛、賈士芳他們在你十三爺跟前守了一天,傳膳給他們用。朕累透了,要歪一歪——這天氣膳不要送過來,他們到禦膳房附近的平暖齋去就是了。”高無庸知道雍正心情不好,連連答應著和眾人辭了出去。秦狗兒見眾人都黑沉著臉一副沮喪相,忙追出去扯住高無庸問了幾句才回來。見雍正坐在暖閣裏炕沿上,兩個小太監跪在地下替他脫靴脫襪,便踅身向下人住處尋著喬引娣,說道:“喬姑娘,今兒晚請你勞神侍候主子。十三爺歿了,他心緒壞透了,別人侍奉不來。”
“十三爺歿了!?”引娣正在吃飯,手一哆嗦,放下了碗,便隨秦狗兒過暖閣來。果見雍正和衣仰臥在大迎枕上,神情呆滯地隔玻璃向外望著。引娣扶膝一蹲身,說道:“奴婢來侍候主子……十三爺那麼好的人,去得可惜了的。不過是人總都有那一天,人死如燈滅,主子傷心傷情也沒有用處。您天不明就起來,勞乏了一天,多少還該用點膳。來,主子,振作一點,您乏透了,我給您燙燙腳,再用點膳,精神就會好起來的。”幾句鶯聲燕語雜著山西口語喃呢而言,雍正已是坐起身來。引娣端來銅腳盆,兌上熱水,一邊用手試著,一邊命人,“把我今晚用的薑醋麵片兒端來,給主子取兩個小饅頭,一碟子老鹹菜,再滴兩滴香油。”
雍正雙腳泡在熱水裏,由著引娣兩隻柔嫩的小手揉搓著,一臉悲愴冷峻之氣頓時融化在烏有之鄉。端起那碗麵片兒,一股香味撲鼻而來,說聲“好香!”喝了一口,但覺滿口熱酸辣香,不由又說:“好!而且很素。”喬引娣道:“我們家鄉病人就吃這個,有點小病那也是福氣。有個懶漢,到土地廟裏禱告,說‘大小給個病,別叫送了命。薑醋麵片兒,喝個半月兒’——”她沒說完,雍正撲哧笑了。引娣又道:“恰好土地爺神像後睡著個叫化子,大聲說‘得病就死!’——嚇得他一溜煙兒跑了……”雍正笑道:“看來朕也是個懶漢,要喝半月麵片兒了!”
“主子這個樣兒作事,是天下最勤快的人。”引娣用幹毛巾搓著雍正略帶浮腫的腳腿,“奴婢實在看您苦受,心裏也不好過,說個笑話兒給您開開心……”說罷便叫人端了腳盆去。雍正喟然一歎,說道:“難為你了。”又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要想見十四爺,還可以過去走走。”
引娣收拾了碗筷,用抹布不停地擦著桌麵,臉一紅,說道:“我……不想去了……”“為什麼呢?”雍正盯著她問道:“你不是一直惦著他麼?”引娣低下了頭,皺眉歎道:“我也不知道……我覺得你們都和我原來想的不一樣……這都是我的命……”
雍正心裏一動,正要再問,高無庸過來道:“幾位王大臣,軍機處大臣都過來了,允禮王爺他們也過來謝賜筵恩,主子這會見不見?”雍正看了引娣一眼,說道:“都叫過來吧。”
高無庸出去少頃,便見窗前人影幢幢。允祉為首,張廷玉、方苞、允祿、鄂爾泰、弘時、弘晝、允禮、允、弘曆,最後是賈士芳諸人魚貫而入,一片聲請安謝恩雜遝不一。雍正皺了一下眉頭,說道:“士芳是方外人,可以退下了。小弟弟也不要陪著熬,高無庸弄輛嚴實點的轎子送他回府。”
“十三弟可憐,”允祉和弘時聚客飲酒賞雪,被張廷玉叫人拖來,心裏還在戀席,竭力皺眉苦容,瞟了一眼允的背影,說道:“正當壯年時說去,不言聲就走了。人生,這是怎麼說?”弘時也是攢眉擰目,歎道:“若論十三叔這病,綿延糾纏也有幾年了,再想不到這麼快!”弘曆卻道:“皇阿瑪,您吐血幾乎唬煞了兒子!誰都知道十三叔和阿瑪的情分,您得節哀順變……十三叔的後事兒子們多操點心就是了……”說著便拭淚。弘晝也是和弘時同席同路的,卻沒有弘時那副做作相,咚咚磕了幾個響頭,說道:“十三叔生榮死哀,也不枉了大丈夫一遭大英雄一世!兒子痛惜之情有及兒子欣羨之心!前天兒子過去給十三叔請安。十三叔說他還有一樁心願未了,兒子以為這是最要緊的。”
他的這番話落拓不羈,與眾人都不相同。允祉想起他曾“自辦喪事”,不禁莞爾,卻又背轉臉裝作擤鼻涕。雍正早一眼瞥見,心裏一陣厭惡,忙屏息凝神,問道:“你十三叔說了什麼心願?”
弘晝叩頭道:“回萬歲的話,雍正四年京師大水。十三叔查勘河道,衛河、澱河、子牙河都從天津交彙入海,滄州景陵河道淤塞,堵住了洪水不能暢瀉。十三叔說他真想起來辦這件事,疏通了滄州磚河、青畏興濟河故道,在白塘口入海處開一條直河瀉水,這樣就為京畿直隸河道瀉了洪,還可以澆幾千頃地……兒子當時聽他說得很多,隻勸他不要勞神,等病好了再辦不遲,也沒有全部記清。十三叔當時歎了一口氣,說‘恐怕沒有那一天了’。如今既然他不幸言中,這就是他一大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