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祉昨夜確是吃醉了酒。他原說回府點一下就走的,四側福晉新編的幾個曲兒要演,硬要他潤色。他剛從園裏回來,又不好在壽筵上說允祥的噩耗,天上的雪又正下得緊,一點托詞也想不出來,不合吃了幾杯,反而勾起興來,吃酒吟詩聽曲賞夜雪,竟忘了允祥的喪事。此刻見眾人已布置得齊整停當,允祉也不免麵帶愧色,忙著到允祥靈前施禮,默默禱告幾句,指揮著眾人在牌前又支起柩床,親自抱了藉草細細鋪了五層,命三十六個人抬著沉重的彩繪楠木棺穩穩放了上去。他也不怕髒,上前親自揭了蒙在棺上帶著雪的油布,雙手抱著出了正堂。恰在此時,雍正帶著朱軾冒雪從二門進來,高無庸疾步前走,高聲道:
“聖上駕到!”
頃刻之間,兩廂廡廊丹陛之樂大作。張廷玉帶來的暢音閣供奉們建鼓編鍾齊擊,簫琴笙笛共揚,哀樂悠遠淒漫在紛紛大雪裏,與方才靈棚鼓吹的俗調迥不相同,一曲未終猶自繞梁一曲又起增人愁緒。雍正滿意地看了一眼允祉,徐步走至允祥床前,為長明燈續油,拈了香三鞠躬,親手將香插好,退到一邊。尤明堂大步上前展開祭文,略舒了一口氣便朗聲宣讀。此時院中數百人,除了雍正全都齊跪在地。但那祭文是國子監祭酒張照所撰,有名的大才子,純用先秦四言古雅之句,寫得妙筆生花,可惜讀時人們很難聽懂。雍正卻聽得極為肅穆,待到收束,尤明堂已涕淚滿麵,提著嗓門讀道:……王也其靈,唯鑒朕衷。從茲一別,人天相絕。身雖相違,心依舊榭。澍蕙芳芷,其香不滅……嗚呼哀哉,述此宸懷,王其尚饗,俎豆綿長……至此雍正已是淚流滿麵。允祉是奉旨主持的,見尤明堂讀完祭文,方從忡怔中醒悟過來,卻沒見允祿遞上來儀單,拉拉允祿衣襟,允祿卻不言聲。他情急之下喊一聲:“舉哀!”不料允祿同時也喊一聲:“點神主!”
二人一齊發儀仗令,卻又不一樣,立刻引起院中一片竊竊私議。雍正頓時紅了臉,此刻卻不便發作,見弘曉捧了牌位來,從高無庸手中接過朱筆,在“神王”的王字上點了一點。允祉生怕再喊錯,看允祿時,允祿也不言聲,一時都僵住了。倒是尤明堂見機得快,哀哀已是痛哭出聲。弘曉“哇”地一聲撲到簀床上號啕大哭,張廷玉順勢一句“舉哀”,滿院的人立時大放悲聲,馬馬虎虎將方才的僵局掩了過去。雍正狠狠瞪了允祉和允祿一眼,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隨眾也哭,但無論如何已減去了悲愴之氣。
接著便是裝殮入棺。偏是那棺材蓋兒怎麼也揭不開,幾個太監累得滿頭大汗,後來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上頭釘了兩個釘子,於是又拔釘子,叮咚了半日,才算把允祥安殮進去。雍正氣得手都是哆嗦著,兀自奈著性子把一床陀羅經被搭了允祥身上,至此樂聲雖然還在回蕩,人們已是哭得沒了精神。隻是弘曉已經哭軟在地下,雙手扒在棺材邊呼天搶地,不許人蓋棺。
幾件窩囊事平安過去,允祉已經平靜了一點。棺材裏躺著的這個弟弟平素與他相與得很平和,既不知心,也算不上疏遠,但不知怎的,他無論如何起不了悲痛之情。看著弘曉撲棺慟號,那隻帶著大扳指的手敲得棺材哢哢直響,他竟突然想到李漢三說的“痔瘡”笑話兒,竟爾“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一來連張廷玉也忍不住怒火填膺,跪在棺旁,一手扶著哭得發昏的弘曉,惡狠狠盯住了允祉,說道:“誠親王爺,您有心攪和,不如回府去!”
“三哥太不像話!”允祿臉氣得發青,“你這麼沒人倫,我站你遠點!”
允祉此時才意識到犯了眾怒,頓時麵如土色,後退一步,說道:“我怎麼了!我招惹了誰了!”
“你招惹了十三弟在天之靈!”雍正回過頭來,他額前的青筋崩起霍霍直跳,低聲吼道,“別人哭,你笑!朕都聽見了!你一夜不睡就昏頭昏成這樣?”
至此已是樂止哭歇,靈堂裏外靜得隻聞落雪沙沙,所有的人都嚇呆了。允祉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訥訥說道:“十三弟,你是見證……你知道我的心……”“你就別假惺惺了。”允祿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大約主子還不曉得,三哥昨晚陪他的小老婆過生日,根本沒顧著過來。你大約難逃這‘違旨欺君’四個字!”
“有這種事!”雍正本來已是氣得魂不歸位,被允祿左一句右一句撩得怒火衝天,咆哮道:“你眼中既沒有朕這個皇帝,朕也瞧不上你這個臣子。你眼中既沒有允祥這個弟弟,允祥也未必稀罕你這哥子!你大約是想定了,朕已經處置了阿其那、塞思黑、允和允,不敢再料理你?你錯了,我們皇族也就如一棵樹,就算是金枝玉葉,瘋枝子病枝子有一根,朕就剪一根。”
“那是!”允祉驚到極處,反而橫下心,抓住雍正最後一句話的毛病,立刻反唇相譏:“皇上脾性我從小看到老,小時候您玩荷蘭老鼠打架,敗的被咬死,勝的你再打死。隻要被皇上盯上了,逆著也不順眼,順著也不順眼。總歸都打下馬踐到腳下,才能叫你出氣就是!”雍正紫漲了臉,用極為輕蔑的目光盯著允祉,他的聲音倏地緩和了,像外邊的天氣一樣又陰又寒:“好嘛……連朕小時候踩死螞蟻的事你都記著賬!這話何其耳熟,同曾靜似乎如出一轍?你是君子?當年大哥魘鎮二哥,怎麼你借給他邪書?阿其那塞思黑鬧八王議政,你又是個什麼角色?你的兒子弘晟天天往阿其那府跑,都商議些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朕已經容讓你多少年了,你就不曉得‘感恩’二字!你快點滾回你府裏,朝廷自然有人議你當得之罪,別叫這裏的人都惡心了你!”
允祉望著那張毫無通融餘地的麵孔,高傲地崩起嘴角,任誰也沒聽清他說了句什麼。他用頭象征性地“磕”了兩下,起身頭也不回地去了。
“偽君子!”雍正望他的背影恨恨說道:又望了望允祥的棺柩,說道,“朕必治他的罪,給十三弟出氣!”①雍正八年五月充祥死,允祉以臨喪無狀削爵圈禁。
接連三天輟朝為允祥治喪,在緊張又不安的氣氛中過去。天上的雪卻沒有停,斷斷續續地仍在下著,隻是勢頭已經沒有那樣猛烈了。朝臣們在禮部的安排下,有條不紊地進怡親王府吊唁,又拖著沉重的步履出來。在一般人的心目裏,雍正性格躁急暴烈,刻薄忌猜不能容人,唯獨允祥和允祉兩個人的話還聽得進去,往往有觸怒了皇帝的,私地裏去求允祥,再不然備一點雅致點的禮去求允祉撞木鍾,也能挽回天心。三天之內,允祥薨逝,允祉得罪身在不測,好像皇帝身邊又熄了兩盞燈,宦途變得更加不卜吉凶。
第四天早晨,都察院左都禦史孫嘉淦來到衙門。
這是他從雲南回來後第一次到衙視事。從雍正三年,他以右副禦史身份兼著雲貴川觀風使,一直駐節在外,又親赴廣州主持審詢淩氏殘殺九命焚莊滅屍一案,直到捉到包庇罪犯的年羹堯。當時年羹堯一案尚未爆發,年家一門炙手可熱,兩廣總督孔毓徇是有名的耿直臣子也辦不了這案子。孫嘉淦下車第一件事就是封年家的門,打掉年希堯的威風,幾次親臨栗家灣勘查現場訪詢鄉民,又一舉擒獲年希堯派來的刺客。雍正派圖裏琛兼程赴廣州提調人犯,孫嘉淦已經將淩氏一門十人和年希堯等八名犯貪官員綁赴朱雀橋,請王命旗牌全部殺掉,連威風十足的圖裏琛也掃興而歸。孫嘉淦返回雲南,又恰遇楊名時被參劾,同時接旨奉調回京。他偕同楊名時回任,原也打算死命諫諍雍正的新政。加上雍正元年他在養心殿與戶部尚書葛達渾打欽命官司,犯顏直陳時弊。因此他人在外省,已是聲震天下名滿京華的人了。有些先聲奪人,聽說他正式到衙視事,一向拖遝因循了的都禦史衙門大司官、禦史、監察禦史們沒有一個敢遲到的,早早就在衙中候著他了。卯正時分,聽得外邊一陣鑼響,官員們一個個結束停當,都到衙門口相接這位都老爺。見他恭肅嗬腰出轎,從容拾級登階,心裏都是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