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萬萬沒有想到雍正竟當麵以太子相許,心裏轟然一聲頓時跳不止,忙雙膝跪下:“皇上春秋鼎盛,說這個話兒臣斷不敢當!即為兒臣計,皇上此時也不宜這樣說,先帝立嫡太早,致使兄弟相爭,至今餘波不盡,寧不使人畏懼?”雍正的精神看去很倦怠,但又很平靜,喟然一歎說道:“你不知道,昨夜這裏是通宵熱鬧。弘晝、方苞、張廷玉、鄂爾泰他們天明才退出去,圖理琛已經奉旨暗地拿下了弘時。此刻,朱軾和孫嘉淦正在抄撿三貝勒那個賊窩子呢!”
“啊!?”弘曆驚呆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方才的話是從雍正口中所出,渾如夢中一樣晃了一下頭,結結巴巴問道:“三哥他——?!”
正在這時,高無庸挑簾進來。弘曆驚怔間看他,眼圈紅得發暗,顯然也是通夜未眠。跪下正要說話,雍正問道:“黃振國和陸生楠處置掉了?”
“回萬歲,已經殺了。”高無庸說道。喬引娣和彩霞也都心頭一顫,臉色立即變得蒼白異常。高無庸剛從法場下來,似乎還有點餘驚未息,口吃地說道:“黃振國說:‘辜負國恩,罪有應得。’陸生楠說:‘想不到一篇文章送一條命。’”
“李紱和謝濟世呢?”
“李紱是奴才問話。奴才問他:‘如今知道田文鏡好處麼?’”高無庸看著雍正的臉,小心翼翼說道,“當時李紱撐著胳臂說,‘臣至死不以為田文鏡是好人!’——謝濟世也問的這句話,他說‘田文鏡是當今周興、來俊臣①周興、來俊臣都是唐武則天時的酷吏。——原注!’——奴才不懂,他說‘沒來由叫你這……殺才懂’!奴才就回來複命來了。”
雍正臉上似悲似喜地望著陽光刺眼的園子,仿佛要出盡胸中的鬱氣,長長歎息一聲,說道:“傳旨,李紱革去頂戴職銜,戴罪去皇史纂修《八旗通誌》,歸方苞管轄。謝濟世發往阿爾泰軍中效力行走。”弘曆在旁說道:“阿爾泰離中原近萬裏,蠻荒不毛之地,謝濟世文弱書生,還求皇上從輕發落。”雍正笑道:“那裏不像你想的那麼糟。平郡王福彭駐守在阿爾泰,福彭幾次在朕跟前誇獎謝的品行學問,不會給他虧吃。中原各省,你叫他去,下頭的官希圖迎合朕意,說不定就作踐了他。或者再尋出他的不是,你說殺是不殺?”
“皇上聖明!”弘曆這才領悟到雍正心地,說到底還是慈祥的。一個充軍發配,還有許多學問,他也受啟迪不小,但此刻他更惦記著弘時的事,昨晚自己還在為捉曠士臣這個人證大傷腦筋,想不到一覺醒來,敵人已入囹圄,這世界也太不可思議了!弘曆還在思量如何把話題扯回到“太子”一題上,雍正已經開口說話:“弘時的事你不要管。他不交部,朕按家法處置。你從此要兼管軍機處上書房和戶兵二部,一來習學政務,二來也代朕擔些勞。朕已經看了你多少年,別無吩咐,在這個位置上隻‘防微杜漸’四個字。你聽說過農夫進城的故事麼?一個農夫穿了新鞋進城,天剛下過雨,泥濘不大。他懶了懶,以為小心點鞋就髒不了,就沒有脫。走了一陣,鞋底就汙了,他還是很小心,仔細挑著幹了的地方跳著走,鞋幫上一會兒也星星點點沾了泥;再走一會兒,人多了,互相濺著,鞋麵上也汙了。他就又想,反正已經汙了,也不挑路了,也不避汙水窪了,不到城門口,新鞋已經濕透,汙得成了泥團一般。弘時原來穿的何嚐不是‘新鞋’?他不曉得這四個字,自己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朕見他落到這一步,也是難過呢!”他說著,已是流下淚來。引娣忙將毛巾捧過來,勸道:“萬歲,從半夜到現在,說起來就傷感流淚。三爺不好,已經拿下了,您也犯不著為這種人生氣難過。”
雍正一邊擦臉,淚水還在往外湧,哽咽著說道:“朕的子嗣遠不及聖祖,朕兄弟三十五人,序齒的二十四個,活成的二十二個。兒子呢?十個隻活下來三個,弘時又變成個豬狗不如的畜牲!天啊……朕是前世作孽,還是今世涼德,叫朕一日的舒心日子也不得過……”他伏在龍案上,渾身都在劇烈地抽搐顫抖著,淚水湧出來,孫嘉淦的奏稿抄紙都濕了一大片。滿殿的內侍宮女,從來隻見過雍正嬉笑怒罵,或刻薄譏諷,或高談闊論,或言語暴躁,或溫馨宜人,誰也沒見過這位剛愎強悍的皇帝如此傷心落淚。弘曆高無庸和引娣幾個將他扶到東暖閣,做好做歹哄孩子似地說了一陣安慰話,雍正大約是累極了,眼上帶著淚花沉沉睡去了。
弘曆向睡著了的雍正默默一躬,退出殿徑往韻鬆軒。這裏已經擠滿了等著候見弘時的大小官員,都還不知道弘時已經出事,見弘曆進來,忙齊站起身來讓道,有的人還小聲嘰咕,四爺既來了,三爺也就該來了。忽然內幔一動,張廷玉閃出身來,向弘曆一躬身,又轉臉對眾人道:“眾位,三阿哥弘時王爺身子欠安,皇上有旨,四爺還回來辦事,兼管軍機處上書房和兵部戶部機宜,並代批禦折。我這裏交待一聲,凡是部裏軍機處能辦的事,不要到這裏特批。我們作不了主的,自然要請示寶親王爺。從今天起,軍機處和六部都在這外間派有章京官員隨時聯絡。大事小事都來這裏攪四爺,我知道了是不依的,可明白了?”
“明白!”
眾官員馬蹄袖子打得一片山響,向弘曆叩下頭去,嗬腰恭肅辭了出去。這一刹那間,弘曆已經品出了“太子”的滋味,無論管韻鬆軒,還是管部務,做阿哥就是比不了。正要回身說話,一個官員留住腳步,手捧著稟帖說道:“四爺,下官陳世倌有事請見。”弘曆見張廷玉一臉不高興,因笑道:“這是我在江寧認得的,一會兒準哭,不信你瞧著。”將手一讓請張廷玉坐了,又問陳世倌:“你幾時到京的?是我保薦你到河工上幫辦河務的,民工錢物都歸你管,要仔細料理。你人品我信得及,不要叫下頭吏油子們糊弄了你。”
“是!四爺。”陳世倌恭恭敬敬說道,“世倌一介書生,不諳世務煩瑣,那些個老河工油子,我不敢使。想請四爺從戶部撥幾個盤賬算賬能手來使。使自己家裏人,又怕他們仗勢施為作威作福,壞了名聲不說,朝廷的事也辦不好。”張廷玉原來討厭陳世倌這時分攪來談話,聽了聽覺得此人心田不錯,因笑道:“這是正經主意,軍機處原來從戶部抽人盤點阿其那塞思黑家戶的幾個吏目,我看還算精幹,撥給你用就是了。”陳世倌喜得站起身謝道:“這麼著我就放心了,我實在擔心的,自己不通這庶務,辦砸了差使,四爺就不說,我這臉也沒處放……”他又歎一口氣,說道:“我看那些民工實在可憐,下河掏爛泥,有時齊腿根都到水裏,一條腿上下都是細血口子。昨天我那棚裏又凍倒了幾個……一個老河工說,‘先前康熙年間,這時候出河工,有羊肉湯喝,有酸辣湯還有黃酒,有口熱湯,下水就不傷身子了。’想請四爺發慈悲心,可憐這些勞力人,撥點銀子在工地設幾個湯酒棚,朝廷就賠幾個,也是有限的……”說著,便用袖子抹淚。
弘曆笑道:“衡臣相公,你瞧,我就知道這位陳世倌準要為百姓哭。好啦,別難過,給河工上每個民工每天加二斤黃酒錢,到三月清明為止。湯棚由你去設,好吧?”陳世倌這才連連稱謝退了出去。弘曆想起弘時,臉上的笑容頓時斂去,問道:“衡臣,三哥是怎麼回事?”
“是十三爺臨終時舉發的,說的什麼皇上也沒說,隻說十三爺到死還舉著三個指頭。”張廷玉道,“這些天來方苞一直獨自操辦這事,昨天夜裏傳叫弘晝來,爺兩個密談了半個時辰,叫了我進來,傳說弘時行施魘鎮法害父滅弟,連太後冥壽那天雷震死的番僧也查清了,是蒙古黃教的巴漢格隆喇嘛。四爺,您知道我對這些是不信的,但接著圖理琛連夜抄了弘時的家,抄出許多法物名器,還有幾卷邪經,都是白蓮教裏使的。在府裏還拿住個姓曠的師爺,從他那裏抄到了幾封江湖上窩盤匪盜的書信,言語曖昧,抽了幾個鞭子也招了,說是曾在湖南設伏謀害四爺您。皇上當時就氣暈了過去……事情就這麼著叼登開,東窗事發就不可收拾。我們幾個也議到萬歲當時出巡河工,隆科多擅自帶兵進駐暢春園的事,整整一夜,誰也沒睡……”他歎息一聲沒再說話,其實他的弟弟張廷璐貪賄被殺,弘時事前請托,事後落石下井見死不救,昨晚他也一吐痛快。但此刻又覺得自己多此一舉,心裏有些懊悔,也就不再向弘曆複述了。弘曆聽得目中幽幽發光,問道:“皇上沒說怎麼處置?”張廷玉微微搖頭,說道:“皇上最後口氣很淡,又說要抄孫嘉淦的奏折靜靜心,我們就退出來了。四爺您知道的,皇上越是淡,脾性越是發作得……”下麵的話礙難出口,便打住了。
“沒想到三哥這麼沒人倫!”弘曆眼中怒火閃爍了一下,但語氣很快便轉得異常柔和,“此時七事八事,皇上心裏窩著一團火,我們這時候最好不說話,等事情涼一涼,從容再說情會更好些。”
張廷玉沒言聲,弘曆的話他當然懂,他也讚同:不救這個弘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