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雍正皇帝·恨水東逝 第四十四回 文盤武功弘曆納士 持正割愛弘時被擒(2 / 3)

送走劉統勳,弘曆立刻叫人傳帶鐵頭蛟和黑無常。吳瞎子也要退出去,弘曆笑道:“你不要學劉統勳,他是命官,你是江湖上人。”吳瞎子笑道:“是李製台鈞令,不要我在官麵上走動,江湖上的人一到官麵上變成狗腿子,黑道上就吃不開了。”弘曆大笑,說道:“鐵頭蛟他們還能回江湖?既入這家門,就是這家人,李衛就是經你的手控製黑道的吧?我不誤你們的事就是。”吳瞎子道:“我也隻管著沿江幾省,別的省李製台怎麼控製另有其人。現在李製台和黑嬤嬤、端木家有了來往,我就更不清楚了。”

“端木家是個什麼身分,江湖上名聲這麼顯赫?”

“這個——”吳瞎子道,“這兩個姑娘難道不知道?”

“我是問你。”弘曆一笑。

吳瞎子囁嚅道:“他們是前明年間敗落的,二百多年的大世家。萬曆年間改名換姓走鏢,從康熙三十年封刀,聚族習武種田,不再插手江湖。不過他家牌子太亮,每逢年節,各地綠林、鏢局黑白兩道的都還去給當家的拜賀。去年老爺子過世,臨終說,‘江湖上的事,誰再插手,就逐出端木門庭,太平世道,習武隻為健身,種田吃飯比什麼都強。’”他看著嫣紅和英英笑道:“別看她們有了身分,現在連個回門的地方也未必有呢!”弘曆歎道:“這個爺子深通養生活命之道——”還要往下說,見邢建業帶著鐵頭蛟一前一後進來,便住了口,盯著審視這個鐵頭蛟。在黃河風濤中隻顧應亂,聽見過他吆喝幾句。槐樹屯二次相遇,離得遠,也沒有瞧清麵目。此刻近在眼前,才見這鐵頭蛟三十歲上下,白皙清秀,半點獰惡相也沒有。隻個頭瘦小,伶伶丁丁的,一雙眼珠子骨碌碌亂轉,不甚安分模樣。弘曆看了他足有移時,突兀一句問道:

“聽說你是采花賊,是麼?”

鐵頭蛟雙手一撐,盯住了吳瞎子,說道:“王爺別聽別人放我的壞水兒。我練的童子功,這回被拿住才……破了戒。老端木家門前掛的鐵牌,‘采花賊有進無出’!我要采花,敢年年登門拜壽?這兩個女娘們,是李叫花子——不,李製台送我的……”

“你為什麼叫‘鐵頭蛟’,頭格外結實麼?”

“小人原名範江春,水裏營生走得。江湖上有人損我,叫我‘泛江蟲’。我嫌難聽,有一次水裏討換一船瓷器,幾個兄弟下鑿子也沒弄沉它,我一個猛子潛過去,在水底把船板頂了個大洞,從此有了這個名兒。”

這兩句問答,都和弘曆想知道追殺自己的主使人毫不相幹。眾人聽得莫名其妙,正發怔時,弘曆一歎說道:“江湖上盡有能人好漢,可惜了一念之差去走黑道。你身為大盜,能顧惜人家婦女名節,可謂天良未泯。你好生認承,是誰主謀造意,是誰串連江湖要取我性命?本王珍惜人才,少不得還你個出身。”

“謝王爺超生,”鐵頭蛟連連叩頭,說道,“誰主使這事,我真的不知道。原來是黃水怪負責聯絡,說北京有個三王爺,要取一個仇人性命。銀子出到三十萬,說如果在黃河了當這事,分給我十萬。我想得這套富貴,從此洗手,就答應了。那王府的師爺見過三四次,有時他姓課,有時他姓王,後來又說姓謝。黃水怪失利,謝師爺騎快馬去見我,叫我邀集山東好漢陸地截,送了我二百兩黃金五萬銀票,說截下這一票再給二十五萬,三十萬也能商量。結果在槐樹屯和爺們遇上……事敗之後李大人追得我緊,我就逃到北京。先去的誠親王府,說沒有這個人。後來又去三貝勒府,門上人說姓謝的死了。後來又來了個曠師爺,又說謝師爺沒死,誆我進府。我看他不懷好意,趁著小解,從花園水榭子裏潛水逃出來……實話實說,就是這麼個情形過節,小人再不敢有半點欺瞞的。”

弘曆聽得心動神搖,雙目發呆。盡管早已隱隱感到這位“三哥”是幾年來身邊怪事迭出的淵藪,一旦證實了,他還是深深震驚了;居然出資幾十萬兩銀子收買江湖黑道人物,窮追數百裏,苦苦地要自己的性命!想著弘時平素溫存揖讓彬彬有禮的模樣,那帶著恍惚神情莫測高深的笑容,弘曆竟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如今怎麼處?繼續“和光同塵”裝模糊斷然是不成了,但要揭發此事,立時又要轟動朝野:老一輩“八爺黨”餘波猶在,李紱謝濟世“結黨案”方興未艾,曾靜一案尚在審理,突兀又是一個駭人聽聞的“三爺謀嫡”大案,一直動蕩不安的朝局到哪一天才能安定下來。但若隱忍不言退讓,又事關自己前途,身家性命,一旦弘時得誌,雍正百年之後,自己想作個弘晝那樣的安樂公也是妄想。他咬牙思想著,已是拿定了主意,冷笑道:“我已經讓他多次了,殺人可恕,情理難容——有這個虎狼心腸的兄弟,為君為臣,都是個不得安寧。”他獰笑著看了看吳瞎子和鐵頭蛟吩咐道:“起來吧。話說透了,我們可以化幹戈為玉帛。不除掉後患,我就抬舉你們,也架不住別人整治你們,要想清楚這個理兒!”

“四爺,您的意思我明白。”吳瞎子道,“江湖上頭爭個堂主會主,都投著下藥打翻一鍋湯呢!何況這大的花花世界?有什麼吩咐,您隻管說!”“說不上完全是我的事,與你們也不少相幹。”弘曆的目光幽幽閃動著:“現在不拿到那個曠師爺,說不清楚河南這事情,河南的案子懸著破不了,李衛總有一天也吃掛落。此番我要斬草除根,你們助我一臂之力,擒曠師爺的事就落在你們頭上。”吳瞎子怔了一下,說道:“他要躲在三爺府不出門,活捉隻怕難。”

弘曆一笑,說道:“隻能活捉。姓曠的手裏走了這位鐵頭蛟,他就得防著自己是第二個謝師爺叫人家滅了口,我斷他寧肯逃出去再不敢還呆在三爺府。這個人交給你們兩個,辦法你們去想。”鐵頭蛟嘻嘻笑道:“我曉得,姓曠的在南市胡同養著個李大姐。咱們那裏捂著他,準成!”吳瞎子笑道:“那今晚咱們掏他的窩兒去!”

…………

弘曆當晚就歇在書房,卻是心潮澎湃,想東想西折騰得通宵難眠。好容易到後半夜才蒙睡去。待到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他惺忪著眼披衣起身,忙忙地要了青鹽擦牙漱口,笑道:“從來沒起得這麼遲的,幸虧在這邊審辦案子,有差使。不然已經誤了過去給皇阿瑪請安了。”正說話時,邢建敏進來,把當日邸報送到嫣紅手上,說道:“刑部勵大人過來了,爺見不見?”弘曆拈了一塊點心吃著,說道:“老勵還和我鬧客氣,請進來吧。”說著看那邸報,幾行題目映入眼目:雲貴將軍蔡鋌奏劾楊名時私扣鹽稅,請旨查拿照準。部議原誠親王允祉斬立決,旨意著部再議。允請旨回京養病,旨意著張家口知府就地征集名醫療疾,回京事勿庸議。俞鴻圖奏請疏開興濟河故道,已召集民工一萬,請旨補給河工銀兩。弘曆隻細看了楊名時得罪原由,卻是為開雲南洱海,私征鹽稅,翻他的奏辯折子,卻沒有。來不及整理一下思路,勵廷儀已經進來請安。弘曆一邊叫起,笑道:“聖旨問曾靜那些話,早都一條條開列清爽了的,你問我問還不一樣?”

“卑職來見王爺不為審曾靜的案子。”勵廷儀端端正正坐著,一副老學究模樣,說道,“今兒回部,說要出李紱幾個人的紅差。去了李宗中監斬,我來見見四爺。李紱就有罪,也不該死罪,想請四爺麵見萬歲,請萬歲開一線之明,恕了他吧!”說罷眼圈便覺紅紅的。

弘曆騰地站起身來,又翻邸報,隻有伍鋌罷職回鄉,永不敘用一條,並沒有李紱斬立決的旨意,勵廷儀在旁說道:“剛剛接的旨意,提出李紱人犯四名至午門外候斬。”弘曆不禁愣了一下,“推出午門問斬”,其實是戲詞,就是前明政治昏亂之時,也隻是把犯事大臣拿到午門外廷杖房裏廷杖。雍正怎麼這樣處置?思量著說道:“我去暢春園,你去午門看著李紱,等著我的話再下刀。”說罷,二人匆匆出去上馬各奔東西。弘曆在暢春園雙閘口下馬進來,直奔澹寧居。此時已滿天放晴,園中到處堆的雪獅子雪象雪彌勒佛白燦燦光閃閃,一樹樹銀色雪掛枝條蟠螭交錯,濃綠的常青竹上片片掛著晶瑩耀目的雪,仿佛在緩緩淌流下來。他有心事的人,也顧不得欣賞,徑趨身來到澹寧居,便聽裏頭雍正正生氣:

“弘曆麼?進來吧。”

弘曆一腳跨進殿,因屋裏暗,稍定了定神才看清雍正在正殿大案上寫字,彩霞和喬引娣一頭一個扶著紙慢慢挪動。弘曆請了安並不起身,正要說話,雍正笑道:“你的來意朕知道,不過是為李紱謝濟世乞命吧?”弘曆被他一猜一個中,不禁笑道:“聖上明鑒,何嚐不是!兒臣已叫勵廷儀去了午門,等著兒臣請旨的消息。”

“秦狗兒去午門一趟,就說寶親王的話,叫勵廷儀回養蜂夾道辦正經差使。”雍正寫著字,吩咐了,又對弘曆道:“你就在這等著消息。”弘曆道:“請阿瑪告訴兒臣個準兒,不然就是在這侍候著,我也心神不定的。”雍正一下子笑起來,說道:“殺的是陸生楠和黃振國。李紱和謝濟世有罪,但罪不至死。朕要他們陪陪法場,收收他們的黨援之心。弘曆,你也是幾經生死之人,要知道單是讀書是不成的。學問還從曆練來,叫李紱謝濟世見見血,比要他們光讀《四書》有用得多!”

弘曆一顆忐忑的心放下來,無論如何,李紱的命先保住了。因賠笑道:“李紱有矯揉造作處,這個兒子也曉得。人家送禮他不收,人家走了他懊惱。這就心地不純,也太愛名。他有克製功夫,聖人造出來,就是給凡人用的。克製總比不克製強,愛名總比圖利好。他清廉,有這一條,殺了就害大於利。”雍正點頭道:“這話差近於理,起來吧。”弘曆起身湊近來看,見雍正臨寫的是楷書大幅。正是孫嘉淦的“言三事”不禁吃了一驚,失口說道:“皇上要張掛這幅奏折麼?”

“不,朕隻抄寫一下,聊以自戒而已。”雍正說道,“其實唐太宗也掛過魏征的《十漸不克終疏》①魏征(580-643),字玄成,唐初政治家。隋末參加瓦崗起義。太宗即位擢為諫議大夫,前後陳諫二百餘事,貞觀年間任秘書監,參預朝政。他上疏認為:“人主善始者多,克終者寡”,提出“居安思危,戒奢以儉”,“落賦斂,輕租稅”,“選賢任能”“無為而理”等主張。見《貞觀政要》《資治通鑒·唐紀》。,孫嘉淦就是朕的魏征,也沒有什麼掛不得的。今早已經發了旨意,孫嘉淦進文華殿大學士,給他升了兩級——就這份奏章,他也當的起。”他一邊寫,住了筆又道:“孫嘉淦與李紱不同之處,他心中隻有君,沒有他自己。李紱是一心一意給自己立功立名,這就是區分!——你明白麼?朕那天大動肝火,並不為他說‘親骨肉’的話,難能的是他敢言人之不敢言。朕當時疑他‘停納捐’是為科舉黨援的人說話,仔細看看,沒有這個意思,寫奏折也沒同別人參酌,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大丈夫,又是忠君一片心,措辭再激烈朕也受得,照樣升他的官!先軫為將,一口啐在晉文公臉上,文公拭麵認錯,那是聖賢!朕就學定了晉文公這個度量!①先軫,春秋時晉國人,晉楚城濮之戰中大破楚軍,佐晉文公稱霸,又大敗秦軍於崤。因解甲免胄與狄人戰,受傷而死。事見《左傳》喜三十三年。”他偏轉了臉盯著弘曆,“你也要有這個度量,懂麼?自今而始,你要有太子的心胸辦事,學習孫嘉淦的為臣之心,也要學習朕的為君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