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見父親不再生氣,放下了心,便辭出去。因見李漢三跺著腳,還在雙閘口的大柳樹下候著,便笑道:“你先回府就是了,這裏還少了護衛?再說,這是北京,輦下之地,還會有剪徑大盜不成?”李漢三扶著弘曆上了馬,自己也乘騎緊隨,瞟一眼身後尾隨的護從親兵,低聲道:“四爺,有件事不妙之極,我恐怕要遭狗咬!”弘曆略一愣,偏轉頭問道:“誰?”
“張熙那個狗崽子。”李漢三道,“他認出了我。原說叫‘張熙’,我想天下重名重姓的多了,沒想冤家路窄,竟真是開封和我一處鬧闈的這一位!”
弘曆勒住了馬,略一沉思,立刻掂出了這件事的斤兩:那張熙求生的心正盛,什麼事作不出?科場案例不要緊,如果把曾靜張熙和李漢三連成一線,自己就有窩藏造逆重犯的嫌疑……深一層再想,嶽鍾麒素來在自己府裏走動得殷勤,李漢三再被人栽上一贓,兩案相並,立刻就會把自己拋到滔天惡浪的中心!他抿了抿發幹的嘴唇,心中閃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讓李漢三逃走避風,或者幹脆滅口,但他立即就否定了這個冒險念頭:李漢三或死或走,萬一張熙攀咬出來,更成了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如果密地裏殺掉張熙呢?他又想,這當然風險小些,但張熙現在是未結案的人犯,五六個衙門公用看管,很不容易下手,如不能得手,假的也成了真的了……一時間,這位穩沉凝重的少年王爺竟有點亂了方寸。他駐馬想了一會兒,說道:“我不去獄神廟了,咱們回府去合計。”因叫過從人吩咐:“你們不要跟著,派人叫劉統勳到府裏來一趟。”說罷加馬一鞭,和李漢三潑風價去了。待到進鮮花深處胡同,路過弘晝府門,卻見門口正在送客,二人把馬勒到牆角,卻見是方苞從裏邊辭出來。弘曆此時半點也不想應酬,隻和李漢三閃進夾道裏,等方苞的轎過去,才回府裏,已見劉統勳在門口下馬了。
“延清,你倒腿快。”弘曆按捺著一腔心事,請劉統勳一同進了西書齋,一邊讓劉統勳和李漢三坐,微笑道:“從繩匠胡同走比這邊遠著老大一截子呢,比我們還先到一步。”劉統勳笑道:“我是從養蜂夾道來的,李衛說您去了皇上那兒,我就來府裏等了。”兩個人想了想,不禁都是一笑。劉統勳是府裏走動得極熟的人,因見嫣紅和英英都開了臉,便笑道:“都作了側福晉了,恭喜你們高升!溫家的呢?”
嫣紅笑著給眾人上茶,飛紅了臉瞟一眼弘曆,說道:“劉大人隻管拿我們下人開心!聽說您已升了戶部侍郎,您才高升了呢!溫媽媽連日身子熱,沒過來侍候。”小英卻隻背轉臉吃吃地笑。
“好,都高升!”劉統勳大笑道,“我們不都托的四爺的福麼?”幾個人聽得都是一笑。劉統勳又道:“俞鴻圖修河,要戶部供兩千根木料,戶部的木頭都撥了兵部,我們梁尚書說,‘你在四爺跟前有麵子,你走一遭。’這是一件,我也有幾日沒來了,著實惦記著,就奔來了。”說著將木料調撥單呈上來。
弘曆連想也沒想,提起筆就簽字,一邊寫一邊笑道:“這個俞鴻圖了不得,一心幹事,而且精明練達,又年輕,想當名臣呢麼!”劉統勳笑而不答,接過調撥單,隻手望空一抓,道:“有這毛病兒,隻怕名臣難當!”弘曆目光閃了一下,問道:“怎麼,手長要錢?沒有證據不敢妄言!”劉統勳微笑道:“隻聽了點風言風語。”
“這個世界風言風語太多了,精明人都弄迷糊了。”弘曆歎息一聲道,“我叫你來,也是怕風言風語到這頭上。”因將張熙認出李漢三的事說了,又道:“漢三怎麼跟的我,前前後後你都知道,我也不瞞你說,如果張熙狗咬人,並到這天字第一號官司裏,很麻煩呢!”李漢三道:“四爺,我給您招惹了事,我還是承當。我可以去刑部投案。”
劉統勳臉上已沒了笑容,搖頭道:“投案不行。你投的什麼案?曾靜案跟你沒瓜葛,鬧場案朝廷已撤消。隻要沒人存著心整治四爺,這件事壓根不算什麼。要是誠心扳倒四爺,他也不一定用這個法子。就張熙而言,認出李漢三就是秦鳳梧,不會輕易說出來。明擺著的皇上有心赦他,他幹嗎要節外生枝胡攀亂咬自尋死路?如果朝廷要殺剮他,臨死拉個墊背的,那興許會亂說的——這是人之常情。我判過多少案子,最笨的蠢貨也曉得避重就輕。”他一番話說,弘曆和李漢三都鬆了一口氣,才意識到自己是當局者迷。嫣紅和英英此時才領悟到弘曆的擔心,倒掛上了心思。嫣紅皺眉道:“要有人專門使壞,撩撥著曾靜攀咬朝廷裏的人呢?”
“不會。”
劉統勳默謀良久,突然一笑,“你比四爺還關心,才這麼想。曾張一案是四爺主持,四爺不允他們,誰敢胡亂撩撥?”他沉吟了一會兒,歎道:“要是落到別人手裏問案,也真難說了。不是我埋怨,四爺當初回京,應該原原本本把路上的事奏明,查他個水落石出,就許沒有今天這麼多擔心事了。您太寬厚,太善行,人都以為您隻會笑,不會殺人,他就敢上頭上臉地作踐!”“不會殺人?”弘曆微微一笑,說道:“作皇阿哥的,心裏存著個牙眼報複的念頭不好,總歸還是光明正大才對。不過,我也不是毫無防範。沒有防範就成了爛好人,也成全不了君父事業。”他有些弛然地斜靠了椅子上,一時間已放下了心。劉統勳道:“你沒有留心,方才我說的是一件事,還有一件事要稟爺,先前說的吳瞎子已經來京,和奴才一道兒來的,請爺賞見一下。”
“吳瞎子,”弘曆看一眼嫣紅,說道:“你叫人傳他進來。”話音剛落,便見窗外竹影間一聲細碎響動,一個洪鍾一樣的聲音在門外說道:“吳學子叩見寶親王爺!”弘曆和李漢三都吃了一驚,隻見棉簾一動,吳學子已跨步進來。弘曆略為僵硬地點點頭,打量著這個諢名吳瞎子的江湖豪客。隻見他穿著一身醬色土布夾袍,身材與劉統勳仿佛,方臉權腮上一部漆黑的大胡子,鼻子翅微張,黑裏透紅的臉膛上兩道濃眉,看去煞是威猛精悍,隻雙眼睛細眯著,好像總在眨巴。他就地給弘曆叩了頭道:“奴才就是吳瞎子,和本名諧音,又愛擠眨眼兒,索性也就依了這個諢號。”弘曆一點架子也沒有,含笑看著吳瞎子,吩咐道:“英英,給吳壯士上茶。”
英英輕聲答應一聲,卻不用茶杯,將弘曆從江南帶的竹篾筒兒騰出來穩穩重重放在吳瞎子麵前茶幾上,返身回去提壺。眾人都不留意,劉統勳還在埋怨:“我們一道兒來,偏四爺回來,轉身就不見了你。堂堂正正請你,偏要偷偷摸摸進來,江湖氣不改!”弘曆眼見英英提著壺過去要往竹篾“杯”裏倒水,忙笑道:“英英,那是筆筒兒!你也眼睛不好使麼?”英英笑道:“吳瞎子眼睛不濟事,是上了火。竹篾兒茶水祛熱,管情就喝好了。即使不行,我換杯就是了。”
“使得的,使得的。”吳瞎子笑著端起滿是篩子眼兒似的“杯”,依然平靜地和劉統勳攀話:“這府裏有個溫家的老婆子惡作劇,偷走了我的腰帶,給我換了根麻繩,劉爺你說可氣不可氣?要不瞧著四爺臉上,就把麻繩給她吊起!”他說著話,“杯”裏已倒滿了水,可煞作怪的居然滴水不漏。弘曆驚訝得雙目圓睜,離座湊到跟前,仔細看,滿杯的熱水冒著白煙兒,篩眼間像被什麼透明的膠汁護著,愣是不漏水!弘曆壓根沒留心吳瞎子說了些什麼,用扇柄劃撥著熱霧,說道:“奇,奇!這是法術還是真功夫?”說著便要伸手端杯。吳瞎子笑道:“這妮子跟前可玩不得假,這是我用氣護著,四爺一端,準漏。”又仰臉笑著對嫣紅道:“給點茶葉,白水怎麼吃?”
英英說道:“四爺別信他,我看也是個江湖篾片兒,這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本領。您瞧,我也能用氣護住這水不灑!”她說著便端起篾筒兒,果然也不漏水,剛說了句:“你也不過如此——”突然“杯”水激箭般噴出來,恰就都濺在她的腳上。英英“哎喲”一聲將杯放在茶幾上,那杯也就不漏了。幾乎同時,嫣紅站在一丈之外,滿抓一大把茶葉撒手一揚,說道:“給你茶葉!”
“莫惡作劇,少許一點就夠了!”吳瞎子擠著眼,雙手箕張,但見半屋碎細飄搖的茶葉著了魔似的一片片旋轉著聚攏,慢慢移到吳瞎子麵前。吳瞎子三個指頭從容取出一撮泡在水裏,手一推茶團道:“回去吧!”那繡球兒大的茶葉團疾飛回去,嫣紅忙不迭雙手來接,已是撒落地下許多。她臉一紅說道:“佩服,吳瞎子名下無虛。”
至此一場文盤鬥功結束,高下勝負不言自明,眾人粲然一笑。弘曆笑道:“兩個潑妮子敢這麼慢客,太沒調教了。”嫣紅道:“我們過了黃河,在索家鎮見過他!就算黃河渡你沒趕上,後來在老槐樹那一戰,打得狼煙動地,你怎麼敢袖手旁觀?你不是奉了李爺的命保護我們主子的麼?”
“小的有罪。”吳瞎子寬宏大量地一笑,說道,“槐樹屯我確實在場。因為又公再三至囑,事不危急不出手。那些野高粱花子土钁頭笨鐮刀,我看黑無常他們就招架不住。不過,那個鐵頭蛟,還有掉到井裏的黑無常還是都落在我手裏,這次進京給您帶來了。”他又轉臉對嫣紅、英英道:“你們是溫家嬤嬤養女,我是黑嬤嬤養子,論起狠來,都是端木家一手活計。本是同根生,相煎莫太急,好麼?”說得嫣紅也是一笑。
弘曆聽說擒了鐵頭蛟匪首,心中大喜,但他是個端凝持重人,隻用黑的瞳仁盯著吳瞎子,微笑道:“著實不容易,著實難為你!論起來還是李衛會辦事。鐵頭蛟是聯絡各方匪徒的人,一定知道是誰主使追殺我。我此番一定審個水落石出。延清公,你說我不殺人,我隻能承認我不輕易殺人。我一定叫你看看,弘曆是不是懦夫孱頭!”
“鐵頭蛟已經招了。”吳瞎子不安地看一眼劉統勳,斟酌著字句說道:“這人打不怕殺不怕,我治不了。李製台說弄幾個女人試試,就在窯子裏挑出幾個出精兒的母狗,果然再審,承許他這幾個女人,鐵頭蛟就一兜兒全招了。”說著又看嫣紅英英一眼,二人聽他粗話說得不堪,都背轉了臉暗笑。劉統勳極聰敏的人,知道自己在場不方便,他也不想在這些事上知道得太多,因袖了木料調撥單起身告辭,說道:“鐵頭蛟他們已經交給邢家兄弟看管,奴才沒有審過他們,是李製台審的。他們已經開了口,四爺隻問他們就是了。”弘曆也站起身來,叮囑幾句公事,又道:“俞鴻圖你們可以半真半假地談談,這是個人才,可惜了材料兒的。”